王屠殺生記

　　因為前幾天的一件小事，老婆和我賭氣，一連幾天板著臉不理我。面臨冷戰，我想，若要修理她一頓，又怕觸犯“好男不和女斗”的律條，看來只能再次採用大宋名臣秦檜的“施惠示好、德服番夷”的策略了。然我堂堂鬚眉，作此奴顏婢膝之態，變成“糖糖鬚眉”，這口惡氣又該怎麼出？

　　怎樣才能既討好老婆又不墜大丈夫威名？辦法總是有的。今天上午我去菜市場買菜，看到一輛三輪車上的鐵籠子里有活雞售賣，大公雞們個個紅冠高聳、毛色斑斕。我靈機一動，對，殺雞駭猴！不，老婆屬兔，殺雞駭兔。再一思量，更覺此法甚妙，一來可以大開殺戒出口惡氣；二來女兒許久沒吃過雞肉了，老婆說現在賣的雞腿、雞翅、漢堡炸雞等都是用一個月就喂成的肉雞做的，激素太多，歷來不許女兒吃，連帶的我也不能吃，今天正好現殺一隻笨雞，解解饞。實乃兩全其美之策。

　　我挑了一隻看起來最器宇軒昂的公雞，和賣雞人談妥價錢，攜雞回家。回家路上，我一手握車把一手抓住它的兩條腿舉着它，大公雞感到這種姿勢有辱尊嚴，拚命撲扇翅膀、啄我的手，飄舞的雞毛粘到我臉上、身上，隔着厚厚的皮手套都能感覺到它憤怒的力度。我想起賣雞人對我的囑咐：你要是帶回家自己殺，一定得等它死透了再鬆手，上次就有個人不會殺雞，一刀剁掉雞頭，以為沒事了，把雞扔在一邊，結果斷頭雞撲飛起來，把家裡灑得到處是雞血。面對外人，我怎能承認自己沒殺過雞？我說，對我來說小菜一碟，我殺過的東西多了去了，除了人沒殺過，能殺的我都殺了。把賣雞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實，我只見過別人殺雞，親手殺雞這還真是頭一回。說起我從小到大殺過的生靈，除了小時候折騰死過幾隻小鳥，再就是殺過青蛙、殺過魚，稍微豪壯點兒的是殺過一次狗，不過那次殺狗我是從犯，主犯另有其人。

　　那是在部隊當兵的時候。有一次我們籃球隊下到一營三連去體驗生活。三連連長的勤務兵是個河南信陽籍的老兵，長得矮壯敦實、一臉土相，卻是個老兵油子。他平時不參加訓練，只圍着連長鞍前馬後，一出手就是樣樣出彩，投彈、射擊、跑障礙，除了連里的幾個骨幹班長，沒人能比得上他。

　　在連隊里，連長就是土皇帝。有一天，連長的一個朋友要來，想搞點野味兒招待客人。這個老兵去連隊伙房裡揣了幾隻肉包子，叫上我，我們就去附近農村轉悠。我們在村裡發現一隻黑狗，這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歡蹦亂跳，應該正值青春年少。老兵往地上丟個肉包子，黑狗聞聞，看看我們，再聞聞舔舔，吃了。老兵走幾步再丟個肉包子，涉世未深的黑狗就跟着我們來了。到一個僻靜地方，老兵上前親熱的把黑狗抱起來，交給我，讓我托住黑狗的兩條前腿，把它直立提起，面對他擺好。可能是肉包子的味道實在香美，黑狗對老兵充滿感激之情，不停對他搖擺尾巴。老兵笑眯眯的看着黑狗，左手握住狗脖子，右手從腰裡拔出一枚手榴彈。嚇得我大驚失色，心說也就是殺個狗而已，犯不着我們都同歸於盡吧？說時遲、那時快，老兵把手榴彈掄圓了砸在黑狗頭上。黑狗“嗚”的一聲就軟下去了。再看，黑狗的天靈蓋裂成兩半塌陷下去，眼珠子掛在眼眶外，舌頭吐得老長。老兵嘿嘿笑，就這法子快，動靜小，一下就搞定。我驚魂未定，心想，以後對他可得防着點兒。老兵把黑狗掛在樹上，掏出彈簧刀，三下五除二剝下整張狗皮、掏凈腸腸肚肚。老兵扛着狗屍在前，我挾着狗皮隨後，回去邀功去也。

　　回到連隊，我倆把狗屍、狗皮放在連長屋裡，連長道聲辛苦，扔給我一包茶花牌香煙。可最終我連一口肉湯都沒喝到。難怪老兵心黑手狠，原來是吃狗不剩狗湯的連長調教有方。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等到老婆、女兒吃過午飯，收拾完畢，我的殺雞大戲開幕。我四平八穩的坐在客廳中央，擺好預備盛血的碗，腳踩雞腿，左手掐雞脖，右手握陶瓷刀，公雞也知自己死到臨頭，放棄了抵抗。我擺好架勢再環顧四周，女兒躲在卧室里，房門緊閉；老婆坐在沙發上捂着臉。好，要得就是這個效果，我體會到手握生殺大權的威嚴和尊崇。我一邊摸索雞脖子上的氣管一邊看着雙眼瞪得溜圓的公雞，心中浮想聯翩：公雞乎公雞，塵世總總、皆為幻象，早脫苦海、早赴極樂，今日洒家以快刀送汝一程；因果輪迴、報應不爽，今世洒家欠汝一刀，來世洒家為雞汝為人，再償果報；且慢，如果真的存在因果報應，那麼，今天我割你這一刀不就是索還上輩子你欠我的一刀？難道上輩子我就是雞、你就是人？冤冤相報何時了，今日我若放你一馬，來世你會不會讓我做一隻頤養天年幸福雞？莊周午睡夢蝶身，王屠殺雞思輪迴。像我這麼有思想的屠夫只怕世上難尋矣。

　　我只顧着冥思，老婆等得不耐煩了，手指移開一道縫，看着我說：你發什麼呆，到底殺不殺？我立刻醒悟，殺伐決斷者當狠辣果決，豈可做書生之態、存婦人之仁？當年的老兵就是我的榜樣，殺！鋒利的陶瓷刀鋒在雞脖上無聲劃過，破口深綻，我立刻把公雞倒提，對準地上的碗。殷紅的雞血冒着熱氣從破口流出，噗噗噠噠、連成一線，公雞仍然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彷彿一時間還鬧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我已練成江湖中傳言的快刀無痕之絕技？王屠用刀，如秋風掃葉。被殺者如飲美酒，於無痛無癢之際魂魄已脫離肉身，頓覺飄然輕快，空中回眸，但見王屠持刀而立，倍感神技恩德，必拜之再拜，然後欣然奔赴天國樂土。

　　當我再一次出神的時候，手中的公雞突然劇烈抖動，做垂死掙扎。我險些脫手，一驚之下趕緊收攝心神，儘力按住公雞，已有幾滴血灑在地板上。還好這是殺一隻雞，若殺一頭牛，恐怕我早被牛角頂個透心涼了，看來腦細胞太豐富的人當不了屠夫啊。儘管公雞撲騰的勁道很大，爭奈王屠神力？我左手箍雞腿，右手鎖翅膀，再騰出倆指頭揪住雞冠。漸漸地，熱血一滴一滴流盡，公雞慢慢閉上眼睛，全身一軟，去了。

　　瀰漫在房間里的肅殺之氣無形中提高了我的形象地位。我開始發號施令，給我把那壺開水提過來，老婆屁顛屁顛的跑去提水。提來了，我又命令，快，給我找個大塑料袋子來，老婆屁顛屁顛的又跑去找了。我背後的卧室房門拉開一條縫，女兒躲在門后先學公雞的鳴叫“喔喔喔”叫了幾聲，見沒有反應，問我：大公雞死了？我說：死了。女兒說：好可憐呀，我不吃雞肉了。我說：傻閨女，你爹我殺雞就為了讓你吃雞肉，咋能不吃？孔子曰：君子遠庖廚。這話虛偽但也體貼人情。為了女兒能過上君子的生活，我甘當小人。我看着老婆聽任我呼來喝去，心中極度得意，悠然道出一句：看到沒？這就是得罪洒家的下場。

　　我開始褪雞毛。經過一番薅拔，原本羽毛豐滿威武的大公雞露出赤條條、禿裸裸的本相。我有了看到盛裝威嚴的大人物脫光了進澡堂子的感覺。都說脫毛的鳳凰不如雞，看來鳳凰和雞隻要都脫光了毛也就差不多了。

　　最後，忙活完了，老婆好整以暇的問我：剛才殺雞的時候你說啥？我說：沒說啥啊。老婆說：你說這就是得罪你的下場，誰得罪你？什麼下場？我說：這個啊，寡人的意思是，誰得罪寡人，寡人就殺雞給誰吃啊，這叫施惠示好、以德服人，現在寡人有疾，寡人肚子疼，寡人去上廁所。老婆說：瞧你那德性。

　　雞殺了，冷戰結束了，我也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