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開今夜

　　窗外有雨。

　　點燃一柱香，焚燒，靜靜佇立簾下，聽雨落梅妝，聽雨打殘荷，聽琴瑟行走壟上。

　　細雨閑開卷，微風獨弄琴。風過處，簾外落花涼過我的唇邊。

　　——題記（文：駱青硯）

　　【壹】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陶令籬邊色，羅含宅里香。幾時禁重露，實是怯殘陽。

　　獨自靜坐在茶肆，茶肆中空無一人。所有的人，都涌到了街上。茶肆外，秋高氣爽，菊花竟放，十里長街，十里菊香。花海如潮，人海如潮。人聲鼎沸，笑語喧嘩。

　　又到了開封一年一度的九月初九菊花會。

　　那些菊花的花名，我莫不熟知於心。

　　粉十八，我曾經在月光下一瓣一瓣地數過它的花瓣，正好十八枚花瓣。

　　月之光，婀娜曼妙娉娉婷婷，讓人聯想到西湖上那花樣年華的搖漿的船娘。

　　綠牡丹，花瓣綠得像碧玉，晶瑩剔透。

　　一品黃，一片片的花瓣，顏色金黃，肥得討人喜歡。

　　羞人答答，片片細長的花瓣一齊垂下來，像一個面對心上人時含羞低着頭的二八芳華的少女。

　　其黃白色蕊若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黃色而圓者曰金鈴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

　　色有玉白、淡黃、粉紅、玫紅、淺紫……

　　瓣有刻瓣、卷瓣、折瓣、匙瓣、缺瓣……

　　有的如松針，有的如垂絲，有的如蓮座，有的如龍爪……

　　有的已經開得很滿，如美人笑面盈盈；有的小瓣乍舒，如伸出纖纖玉指……

　　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貳】

　　我愛菊，我的菊園裡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菊花。

　　我常常以菊自喻。

　　我的祖父在朝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權勢滔天。

　　我的父親在沙場，刀鋒所指莫敢不從，所向披靡。

　　我的兄長在江湖，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橫掃群雄。

　　我遠離朝廷之內的明爭暗鬥，爭權奪勢。

　　我遠離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殺，快意情仇。

　　我清高孤傲，卻原來不過是飄落污泥中的一片枯葉。

　　他們愛我，疼我，寵我，我卻仍然不得不淪為，他們政治聯姻下的犧牲品。

　　他們為我挑選的夫婿，人才相貌，自是無暇。只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此生此世，不求錦衣玉食，不貪盛世繁華。

　　心中若有所思，伸指輕輕一撥，指尖下一曲《流水》在不知不覺中流瀉而出。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即使粗茶淡飯，亦是我心所願。

　　我輕聲嘆息，眸光流轉，映入我眼中一抹纖塵不染的白。

　　你佇立在菊花叢中，人海之中。一身白衣，纖塵不染。日光纖長，落在你純白色的長袍，似乎有無數柔光籠罩在你的白色長袍上面，泛出無限純凈的白光。風過處，衣袂飄飄，仿似就要這樣乘風去了。

　　挺拔的眉毛，星辰般的眼睛。容顏清冷，神情清冷。只是，一抹悒鬱，深鎖眉心。那抹悒鬱，不是你舒眉一笑便會淡去，仿似已經刻入你的骨中。

　　遺世獨立，玉樹臨風。

　　我心中某個不設防的地方，彷彿被重鎚猛猛地一記敲中。

　　琴音清越絕倫，穿透了瑣碎的喧囂和俗世的繁華，直達你的耳底。

　　餘暉淡淡，灑落在你白色的衣袍上。你好像走得很慢，而下一刻，那滿天滿地怒放着的菊，已經成為了你身後的背景。你走進了茶肆，在我的對面坐下，取出一支蕭，放置唇邊，一曲《高山》伴隨着《流水》，簫聲清遠，琴音悠揚。

　　一曲奏罷，餘音久久繚繞心頭，揮之不去。我們凝眸含笑，竟似相交了數十年、甚至一生一世的知音好友。

　　【叄】

　　我們不問彼此的姓名，不問彼此的來歷，不問彼此將要去向哪裡，至少現在，我們在一起。我們攜手賞遍了開封城內的菊花，最後我們來到了城外的山上，那漫山遍野的菊，開得無邊無際，一直蔓延到了天邊。

　　就在那漫山遍野的菊花叢中，我們烹酒煮茶，賞菊舞劍。

　　我們談天說地，談古論今，竟似有說不完的話題，不管說什麼，都是如此的開心。只是——不說你，也不說我。

　　我彈琴，你吹簫，我低聲吟唱：“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你在我的琴音里歌聲里舞劍，劍光閃閃，如寒星，似薄冰，像冷玉，劍光過處，劃過萬千璀璨的光芒。

　　萬千的劍光，激起了萬千的花瓣，漫天滿空滿地，菊花飛舞，漫漫揚揚，你白色的身影在那菊花雨中上下翻飛，如夢似幻，美麗得像一個夢境。

　　而望湖山深處，但見山峰秀麗，挺拔雲表。望着你，我的視線難以轉移，不覺目酣神醉。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此情此景，此心此意，時光荏苒，永記心中。

　　野花艷目，不必牡丹，村酒酣人，何須綠蟻。

　　如果可以選擇，我願做你腳下會踩過的一顆石子，做路邊你必會經過的一棵樹，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願長相守，意悠然，纖指冰弦，琴瑟永合。願十年渡，百年枕，千年緣。望斷莫愁湖，風寒輕攏煙霧。而漫漫長亭路，目斷不知歸途。

　　【肆】

　　在最快樂的時光里，我的眼睛里積滿了期盼，我的語氣里充滿了悲傷：“如果可以遠離朝堂的明爭暗鬥，遠離江湖的恩怨情仇，只與心愛的人過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該有多好？”

　　我的嘆息很輕，聲音很低，但，你還是聽見了。你想問，是什麼讓我明亮清澈的眼眸塵染了悲傷？但，你不敢問，你怕一問，再也走不出對我的牽絆。所以，你忍心視而不見，忍心忽視。

　　那夜，我徹夜未眠。我獨自佇立窗下，望着如水的月光將你的身影在窗子上裁出了一道淡淡的剪影。

　　你眼中一閃而過的絕望和悲傷，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短暫得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我卻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明白。我看懂了你眼中的自責。

　　我的話，恍如讓你醍醐灌頂，徹底的從美夢中清醒了過來。你在自責為什麼要來招惹我？

　　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在繁華喧囂的菊花花會裡，在那一間小小的幽靜的茶肆中，在茶肆中那一抹淡淡的黃色的身影，和絲絲縷縷流瀉進耳中的清雅的琴音，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你的心中。你的情不自禁，是何其的自私？

　　我想要的幸福平淡，你給不了，你就應該遠遠地躲開我。

　　我也已經讀懂了你眼中的去意。

　　月光下，我看着你的身影飄然而去。

　　我的目光里，是你不回頭、不相念、不思量、不難忘、絕塵遠去的背影。浮世荒涼，誰贏誰的一段地老天荒？流年素錦，誰負誰的一世陌上約期？紅塵弱水三千，為你千尋的一世牽念，能否換取你的君若憐見？

　　你就像是一片高高在上的雲，你就像一陣來去自如的風。試問，有誰可以留住一片雲？一陣風？

　　而我，一紙婚約，早已將我緊緊束縛，我又如何留你？

　　案几上放着一闋信紙，用一枚白玉雕成的梅花鏢權作紙鎮壓着。我拿起，上面題着一闋詞：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望着你離去的背影，我，垂下頭，空靈無語。再淚流，終淡至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