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笨如我（一）

　　我接觸佛教，是從讀孫生所著的《儒禪哲學思問錄》開始；時間已近兩年。

　　那是退休前夕，我突然心血來潮，竟打算回家以後認真讀幾本書 ；於是到新華書店去選。《儒禪哲學思問錄》被放在書架上的一個角落裡，似乎很落寞。

　　說實話，我對佛教的認識是負面的。這不僅與我們那個年代的教育，更與我的懶惰有關 。在我的生涯里，只是在早年讀范文瀾先生主編的《中國通史簡編》時，讀到過佛教。其內容早已忘卻，至今只記得神秀的“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事事勤佛事，莫使染塵埃”與慧能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無台；事事勤佛事，何處染塵埃”這兩首偈子。或許正是這兩首偈子，勾起了我的興趣：既然想讀點兒書，也讀點兒自己一無所知的佛教類吧。想到此，便撿起了這本書。

　　原本打算認真讀幾本書，卻沒有認真得了。要退沒退之際，一所學校要我去講點課，每周去兩次，只有四節。這正好，退下來無事可做；有這差事，恰好可以調節退休生活。我應了下來。可退下之後，又有兩家單位，要我去幫忙寫點材料。雖然說好無需坐班，但也經常弄得我手忙腳亂。至於認真讀書，只好拋到腦後。

　　如此折騰了近一年，我自覺無聊，辭去了好心要我打工的單位，真正做起了賦閑之人。此刻，我重新拿起了《儒禪哲學思問錄》，認真地讀起來。

　　孤陋寡聞的我，委實沒有想到，佛教竟是如此的奧妙！

　　《五燈會元》記一段公案：一位宅心仁厚的老太太，自建茅庵供養一位和尚修行了整整三十年，日常由一位姑娘送飯伺候。一天，老太太為了檢驗這位和尚修行的程度，讓姑娘在送飯時挑逗於他。當姑娘依言抱住和尚，問他感受時，那和尚竟說：“枯木依寒岩，三冬無暖氣。”那老太太一聽，非常生氣，說：“我三十年來供養的，只是一個俗漢。”一氣之下，老太太竟一把火將和尚的茅屋燒掉。

　　面對一位姑娘的摟抱，老和尚的感受竟然是“枯木依寒岩，三冬無暖氣”。這樣的修行，即使不算修到了家，也總算應該及格了吧？可在那位老太太面前，老和尚不但沒有修行到家，沒有及格，而且連一般和尚都不如；三十年的修行過後，仍舊是個俗漢！

　　如何算對？難道要那老和尚說：“玉體偎我懷，猶如驕陽暖”？那樣，豈不真成了你我這樣的俗人？幸好，孫生以禪宗的一個公案為例，給予了回答。

　　北宋僧人道潛，詩名遠著，與東坡居士交善。一日，蘇軾遣官妓盼盼前往求詩，暗含挑逗之意。那道潛何等聰明，立即笑作絕句一首。其詩曰：“寄語巫山窈窕娘，好將魂夢逐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意思是說：我告訴你吧，這位婀娜多姿、漂亮多情的巫山姑娘；以你的姣好，還是去找那位多情的種子楚襄王去吧。我和尚的心，早已是粘泥的柳絮；再也不會在春風的吹拂下，而上下翻飛舞動了。

　　相同的事情，不同的回絕方式，卻帶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老和尚態度決絕，嚴肅有加：你這個人抱着我和尚，猶如一根枯木依在了冰冷的石頭上；好像數九寒冬，一點熱乎氣兒也沒有。你快拉倒吧！至於抱他的人是男是女，那老和尚似乎視而不見，毫無察覺。而道潛則不然，他見到了是位姑娘，而且是位漂亮的“窈窕娘”；他更知道這位姑娘向他求詩的真實目的。面對相同的誘惑，道潛的回答卻是那樣的自然與委婉：你是位漂亮的姑娘，真的；以你的條件，你完全可以找到比我和尚好得多的人；我就不行了，我的心好像那春天裡沾泥的柳絮，春風再吹，它也不會在春風裡飛舞了。它已經沾上泥了，飛不起來了。

　　在我等凡夫俗子看來，與道潛相比，那老和尚的回絕更應值得稱道。可那位宅心仁厚的老太太，為何如此不滿，竟將茅庵燒掉？

　　據說，在《金剛經》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其核心思想。佛雖然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然而，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本是四大五蘊依各種因緣假合而成，它必然遵循一個“成住壞空”的過程，一切因緣離散，世界就要解體。對萬事萬物來講，緣在則聚，緣散則離，誰也奈何不了。而我們世人卻妄“生其心”，將虛幻的假相當成了真實的存在，有所掛礙，有所執着，有所污染；不是對外境貪戀，就是被情感纏縛；以致靈明蒙蔽，本真喪失，導致了世人痛苦的產生。

　　那麼，我們對此是否可以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回答應該是否定的。物質的存在雖然是一種假象，是一種暫時的存在，但它畢竟存在。“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當是世間萬物生於心而不住於心，應是過眼煙雲；並不意味着一切都不去想，一切都視而不見。一切念頭都斷滅，那樣就會陷入頑空邪見。心若不動，則成死水，與草木土石何異!

　　至此，愚笨如我方才悟出一點點：“生其心”好像是必然；“無所住”似乎是正確。那老和尚面對姑娘，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其心不生不動，已修成死水一潭，這自然是錯的。而那道潛以春風飛絮作比，生命之機欣然；然又了無所住，一塵不染。這就如同鏡子，心如明鏡，涵容萬物；事情來了，鏡中自現，事情去了，又復清明；無掛無礙，無染無著——這或許就是“無住生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