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謝了

　　牡丹謝了

　　1

　　出殯的農用車平靜地行使在泥濘的鄉間小道，沒有凄厲的痛哭聲，更沒有喧鬧的哀樂聲，一切都顯得如此平靜，讓我們無法想象這竟也是一次出殯。

　　幾隻乾癟瘦小的烏鴉停落在枯樹上，偶爾也發出幾聲瘮人的叫聲，好像連它們也覺得這才是牡丹最好的結局。

　　此刻牡丹躺在密閉的棺材里，等待着被放入那冰冷的墓穴，與塵世永遠的說再見！

　　土被一點一點地填起，在地下牡丹永遠長眠！

　　2

　　小腳接生婆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驚魂未定，就趕忙穿上衣服，背着自己的傢伙什跟着敲門的男人走了。

　　敲門的男人是隔壁村一戶謝姓人家，家境算不得富裕，但是日子還算幸福，夫妻倆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唯一遺憾的是夫妻二人結婚多年卻沒有一個孩子，拜過各路神仙，訪過無數名醫，終於女人懷孕了。小腳接生婆是附近唯一的接生婆，人們都很敬畏她，因為她有一雙精緻的小腳，所以人們叫她小腳接生婆。

　　男人第一次經歷妻子生孩子的事，緊張，激動，說不清的心情讓男人看起來有些慌張。他不斷地催接生婆快一點，快一點。漆黑的夜晚，泥濘的小路，接生婆的小腳忙忙叨叨地緊倒騰，緊小心，緊摔跤。滿肚子的怒火怨氣都化作謾罵，噼哩啪啦。

　　不知小腳倒騰了多少下，摔了多少跤，才來到了老謝家。

　　小腳接生婆吩咐男人去燒水，他則擺開所有的傢伙什，麻利，熟練，虔誠。男人坐在風箱前，一下又一下地拉着風箱，他似乎沒有一點力氣，似乎又力大如牛，他的頭上掛滿汗珠。

　　“哇——-”小腳接生婆喊：“生了，快來看看哇。”男人衝進屋中。“是個女娃呦！”一下子，男人的腳好像被幾千斤的鐵石牽制住，站在門口動彈不得。“是個女娃呦。”小腳接生婆又喊：“快來看看。”男人的臉上掛滿悲傷，“怎麼是個女娃嘞？”躺在炕上的女人看着躺在旁邊哭泣的女孩，眼淚忍不住地從眼眶滑出。“怎麼是個女娃嘞？”

　　女娃躺在炕上，支吾着小胳膊小腿，閉着小眼睛哇哇大哭，哭得男人的心不由自主地軟了，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血，畢竟是一個來之不易的生命。男人看着這個女娃子，他發現他越來越稀罕這個女娃，心愛的了不得。即使她是一個女娃。

　　“這個娃叫什麼名字好呢？他娘你說。”女人真的是受寵若驚，嫁到這個家快四十年，從未決定過一件事。只因為她是女人，只因為她從未生過一男半女。她不知所措地用手指將一縷頭髮別到耳後，小心翼翼地說：“牡丹。”盤腿坐在炕上的男人笑呵呵地說：“牡丹，牡丹好啊，我的閨女將來一定是富貴命。”看着躺在炕上的丈夫，看着被丈夫摟着的牡丹，源自心底最真，最甜，最苦，最澀的淚從女人眼眶滑出。她覺得她這一輩子值了。

　　3

　　“牡丹，拿個筐去給豬弄兩筐豬菜。”真是有小不愁大，轉眼間，牡丹已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那模樣宛若綻放的牡丹花，嬌艷，俊俏。四里八鄉都曉得老謝家有個長得勝似牡丹的牡丹。好東西永遠是被覬覦的。上門說親的人踏破了老謝家的門檻。

　　謝老漢坐在炕上，一邊吸着旱煙，一邊看着那些媒人送來的照片，轉動着他那已經不太靈光的老腦筋，替閨女選女婿。

　　看着那一張張有着俊美的臉龐，更有着顯赫的家世的男人照片，牡丹沒有動心，因為她心裡早被一個人激起了漣漪。

　　男孩是外鄉人，爹娘都過世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他的記憶乾淨的像張白紙，不知道自己的祖上是幹什麼的，沒見過除爹娘之外的任何親人，爹娘還活着的時候，生活也像沒放鹽的拌湯，寡的美味，平平淡淡。可突然有一天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凶神惡煞般地綁走父親，說父親是潛伏的狼，是棵含有劇毒的大毒草。沒到一個月，父親就過世了。母親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打擊，沒過多久，也去世了。從此就剩他一個人了。他一個人坐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迷惘，恐懼，心裡空蕩蕩的。他把眼淚都哭幹了，他才明白了，生活最悲慘的是無論遇到多麼難過得坎兒，也必須擦乾眼淚，因為生活還得繼續；生活最值得慶幸的是無論遇到多麼難過得坎兒，也不要害怕，因為還有一條命在。

　　也許經歷過磨難的人身上有一種讓人眷戀的魅力，這個男孩深深的吸引着牡丹，在她的心裡激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漣漪。同樣的漣漪也在男孩心裡激起，牡丹美麗善良的笑容深深地印在男孩的心裡，那笑容像冬天把在火爐旁烘烤過的棉鞋穿在腳上暖烘烘的感覺。

　　男孩在地里幹活，牡丹就垮着筐繞道經過男孩幹活的地方，兩人遠遠的相視一笑，男孩放下鋤頭，來到牡丹身邊，給牡丹講他曾經看過的書，教牡丹寫她的名字。

　　夕陽把溫暖的餘暉撒到這兩個情投意合的孩子身上。拴在地頭的老黃牛甩動着尾巴，不時地回過頭欣賞令牛也心醉的畫面。

　　眼看太陽一點一點的沉下去了，牡丹真的已經陶醉在男孩的故事中，母親交給她的任務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母親已做好晚飯，見去拔豬草的牡丹還沒回來，就催謝老漢去找，“牡丹這孩子心眼太實誠，肯定又弄了滿滿一筐，扛不回來了。”謝老漢趿着他那雙破鞋，叼着一支自己卷的煙去尋他的牡丹了。

　　也許內心積澱了太多的情感與渴望，兩個年輕人竟膽子大到不怕別人看到，擁抱了，沉浸在他們幻想的幸福里。這一幕恰被謝老漢看到，他低着頭，憤怒的衝過去，一把拉起牡丹，狠狠地踢了男孩一腳，粗魯地罵了男孩，拾起空筐，自顧自的走在前面，牡丹跟在後面，奮力地趕上父親的步伐，大腦中一片空白。

　　謝老漢一腳踹開門，筐子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嚇得牡丹娘差點把碗掉在地上。“都滾進來！”謝老漢歇斯底里地咆哮，牡丹拽着母親的衣角心驚膽戰的走進屋裡。謝老漢盤腿坐在炕沿邊，一根接一根的抽煙，罵道：“年紀輕輕怎麼就學會個不要臉，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曉得嗎？一個黃花大閨女怎麼跟那種畜牲摟摟抱抱，啊，你不怕丟人，我還怕嘞。我的老臉往哪放，不要臉的貨，光天化日之下干那種畜牲乾的事。”謝老漢憤怒的咆哮着。牡丹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她怎麼能想到，父親會這麼狠毒的罵她，她怎麼能想到，在新社會裡，和喜歡的人擁抱被定義為不要臉。牡丹的母親一言不發，因為她也覺得牡丹幹了傷風敗俗的事，她犯了女人最致命的錯，他對不起謝家的祖宗。

　　第二天，牡丹的母親早早的起來，燒火餵豬，收拾完畢后，就開始做飯，飯菜相當豐盛。而謝老漢則一早去尋上次來給牡丹說親的媒人。謝老漢殷勤地給媒人倒酒，迫切地希望媒人儘早把婚事辦妥。

　　4

　　穿着母親一針一線縫的紅嫁衣，蓋着紅蓋頭，牡丹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透過蓋頭偷偷瞄着給自己推車的男人，心裡流不完的淚。

　　謝老漢在眾多的提親者中偏偏選中了他，胡志途。一個有着市民戶口的農民。他在鄉里的供銷社上班，掙着國家的工資，雖然住在農村，可那是吃皇糧的人，了不起。他比牡丹大九歲，謝老漢覺得這沒有任何問題，年齡大成熟穩重，能照顧他的牡丹。說起胡志途的長相，連村裡羊倌吳老漢都覺得可惜了牡丹。村子里的人都替牡丹惋惜，一朵鮮花硬是真靈靈地插在了牛糞上。

　　胡志途推着自行車走在泥濘的道上，高傲極了，邊走邊唱：“誰說我胡志途娶不上媳婦，我可是吃着皇糧的人，漂亮的媳婦自行車上載，回家就把那紅蓋頭掀起來。”牡丹瞄着眼前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男人，想着這就是以後將陪她活一輩子的人，無奈，委屈，悲傷，記憶，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包，永遠的塵封於心中最荒涼的一角。

　　等到蓋頭一掀，牡丹就再也不是從前的牡丹了，她的生命又開始了新的旅程，別人永遠將不會刻意記住她的名字，只會呼喚她為胡志途的老婆。古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牡丹和她的娘家劃分的清清楚楚了。出嫁前一晚母親流着眼淚交待牡丹：“為人妻一切要聽從丈夫，一切要順從公公婆婆，不能鬧脾氣，不能有事沒事回娘家，以後可不敢作對不起胡志途的事，要珍惜幸福的生活，吃皇糧那可是鐵飯碗啊。”這些話像種子在牡丹腦袋裡生根發芽了。

　　5

　　成為人妻的牡丹牢牢地記着母親的叮嚀，她把曾經的一切都埋在心裡，發誓永不觸碰。為人妻的那些年牡丹本本分分的做着她應該做的一切，結婚一年後她生了一個兒子，這個新生命的到來似乎讓她才嘗到了活着的甜味，她變得話多了，變得愛笑了，她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到她的兒子身上。

　　隨着國家改制，胡志途下崗了，他終於徹底的變成了農民。也許是心裡承受不了下崗的打擊，也許是接受不了成為農民的現實，他終日喝酒，不做農活，一喝多就撒酒瘋，玩暴力，牡丹就成了他攻擊的目標。他打她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一頓暴打，而牡丹始終默默地承受着，不作任何反抗。

　　村子里的人都誇讚牡丹是一個勤勞能幹的好媳婦，田地里乾的井井有條，家裡安排的妥妥噹噹，村裡的人無不羨慕，都說那胡志途到底上輩子積了多大的德，這輩子能娶上這麼好的媳婦。所有的人都誇牡丹好，唯有那胡志途一人生在福中不知福。

　　日子就在胡志途的醉與醒中交替度過。醒的時候還能到地里幫牡丹幹活，醉的時候就對牡丹進行着惡毒的摧殘。三十歲時的牡丹看着像四十歲，四十歲時的牡丹看着像五十歲，而五十歲時牡丹再也忍受不了胡志途的暴力，再也忍受不了生活的壓力，再也忍受不了心靈的荒蕪，她堅定而從容的選擇了死，選擇用一根繩子結束自己的生命，也許她覺得死對她來說就是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