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笑與淚的奏鳴曲——人面桃花相映紅

　　你眉間淺淺的笑意，你臉上淡淡的淚痕，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與遺憾。

　　——題記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歸何處，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一首不甘於淹沒在浩瀚詩海中的精雅絕句，講述了一個關於書生與美人、美人與桃花邂逅的悲劇，令人驚艷、令人惋惜。彷彿詛咒一般，中國史上的才子佳人相配都鮮有圓滿的結局，陸遊唐婉、溫庭筠魚玄機、趙明誠李清照、徐志摩陸小曼，年輕時捨生忘死地相愛，最後曲終人散，從彼此天長地久的主角搖身變為生命匆匆的註腳，徒留愛的余香縈繞，恩愛前生夢，夢裡幾番哀。這首《題都城南庄》一如既往地悲劇，詩人崔護和女主人公絳娘的這段“桃花緣”脆弱如水中之月，縹緲如風中之燭，甚至連曲終人散的惆悵都無緣親嘗，弦未動、曲未響，還未開始，就已結束，獨立花陰，白髮蒼蒼。

　　1

　　那一年的長安，正值清明時節，人聲雜沓、車水馬龍。殘春將罷，柳開鵝黃，花弄嬌紫，城內外一片渾然顏色。南來北往的遊人如織，莫不想趁這大好春光一覽王都的繁華瑰麗。樹影斑駁的青石板路上人頭攢動，雜耍吆喝、叫賣攬客的喊聲此起彼伏；商賈腳夫、縉紳仕宦亦隨處可見，偶爾還有一些胡商路過，兜售西域的瑪瑙翡翠。人群如流水般充斥了長安城的各個牌樓與街道，整個城市沉浸在如海繁華中。

　　但，如海的繁華都與我不相干。那一天，科舉榜單從城樓垂下，那麼長那麼大，卻單單容不下我的名字。考中的人，名字一筆一劃寫在榜單上，天下皆知；頭榜狀元披紅遊街、馬蹄輕疾，天下皆知。但，在我的感覺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左手是春光明朗的風情，右手是十年一個輪迴的漫長修行，懸樑刺股了幾番春秋卻換不來瓊林宴上的一角席次，這造化，豈非太無情。暖風熏人，鳥鳴婉轉，大自然的嫵媚華麗彷彿成了陣陣嘲諷與奚落，聲聲提醒我科場的不順遂。老父的期切言猶在耳，家僕的崇拜如在目前，十年來，這些聲音、這些畫面一直伴我走過，長長的光陰就如夢境一瞬。最初，它們構築起了我心中的堡壘，逐鹿天下、光宗耀祖；現在，它們成了我心海深處一道不願去回憶的傷，星光隕落、黯然銷魂。

　　名利沉浮自由心，花開花落何人知。小時候，常聽爹說，盛衰開謝、榮辱悲歡是輪迴之道，你，我，是躲不過的。人的命數就像天道一般，一甲子興、一甲子衰；半生榮、半生辱，生生循環，自成軌跡。這種自嘲式的麻醉讓我的心有了片刻的舒坦。曾經日日只曉埋首書堆，卻不知辜負了幾輪春華秋實的美景，我搖頭苦笑。

　　南郊，是城中唯一一處被喧囂忽略的角落，自己不覺間就信步闖入了這片幽靜中。絲竹縈繞、流水潺潺、翠竹林立，幾間茅舍點綴其間，陽光透過樹影零星地灑下來，細碎又柔和。不遠處田埂阡陌，三三兩兩農夫安然地揮鋤揮汗。春，真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妖嬈尤物，娉娉裊裊、吐氣如蘭，讓人心甘情願為之沉淪一季。三月，正是長安桃花盛開時，桃紅柳綠、蝶舞蜂飛、清風微拂、春意襲人，全城的小姐丫鬟都流連花間。南郊桃樹正盛，千萬桃花在枝頭熱烈綻放，美艷不可方物，一朵朵，一瓣瓣，像少女的面龐，似佳人的幽心。

　　風動桃花，吹起一片良辰美景，不遠處的山坳，叢叢桃樹掩映下，隱隱有一角茅屋露出，像欲訴還羞的仙子般半遮容顏。舉步前行，轉過山坳，赫然出現一片蔚然桃林，桃花灼灼，綴滿枝椏，微風吹來，清香繞人，讓人疑是誤入了桃花源中。曲徑通幽，小徑的盡頭有一竹籬圍城的院落，簡樸雅潔，院中茅屋三楹，簡陋卻整齊異常。如此山間野趣是呆坐書齋的我不可想象的，隱居此間的，想必也是位出世高人，心潮起伏間，腳步不覺加快了許多。

　　我又何曾想到，這次踏青會讓我的餘生陷入一場最溫柔的囚禁，在回憶中滅頂沉淪。

　　茅舍前的小徑落滿了花瓣，我近前叩門，滿心期切地等待一位竹杖芒鞋、鶴髮童顏的老翁出現。“吱呀”，柴門緩緩打開，款款而出的竟是一位布衣淡妝、清雅脫俗的妙齡少女，一輪如黛的雙眉，似顰非顰地籠住了我的心意。

　　桃花淡淡的香氣，你唇間淡淡的笑意，還未來得及綻開。我心已開始不安分，為你蠢蠢欲動，為你蟄伏不安。遇見你，我開始為情惆悵。從此，我的每一次呼吸里都有了你，想念、遺憾，甜入骨髓、痛入骨髓。你，是潛入我血骨生生不息的暗涌。

　　2

　　那一年的長安，暮春三月，風吹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和父親蟄居於此已半年有餘，今日是我們來到長安的第一個春季，也是第一個清明，自早晨起，就陸續有人哼着快樂的小調入城趕集、訪友，原本就人影稀疏的郊外小村此刻更顯寥落安靜。往日，門前總有三三兩兩的姐妹在桃樹下嬉戲打鬧，青絲飛揚在充滿水氣的風裡，就像一幅淡雅深厚的水墨畫，讓我從日出看到日落。而今日，門前的小徑堆滿了厚厚的花瓣，人聲匿跡，偶爾有幾聲零星鳥鳴飄過窗前，斜斜地掠天而去。家中長輩常教導，女子應該簡靜內斂，心似繁花艷照，身如古樹不驚。這種苦行僧般的修行讓我只能在這春風繾綣，桃花炫目的日子裡獨坐屋內，伴着一幅刺繡、一把古琴，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

　　桃花是自然界最寂寞多情的花，為情動之人生長，為傷情之人綻放。這個南郊小村雖比不上市集的繁華熱鬧，但也有自己獨特的風情，尤其是每年的三四月份，千樹萬樹桃花綻放，如此妖嬈，引得路人注目停留。它們年復一年地開了又謝，前赴後繼，彷彿要將自己所有的光華與生命傾盡，只為博人一笑。我總喜歡在黃昏，在夜闌人靜時步出屋外數着那些散落於地、零落成泥的花瓣，一片片，憔悴又殘缺，僅僅半日的時光，就不知有多少花瓣耗盡了自己畢生的宿命，美到極處，便成蒼涼。

　　在每個日光朗照的清晨，我都會輕輕彈奏起身旁的六弦琴，聲音清澈悠遠，蕩漾在晨光熹微的春色中，有時候會有不知從何處來的小販路過門前，手中搖晃的銅鈴聲和悠揚的琴聲一起纏綿着在風中彌散。這首曲子是小時候父親教給我的，他跟我講這是一首訴說江南風光的小調。江南，這個絲竹縈繞的城郭我和父親並沒有去過，聽說那裡的流水碧綠而溫柔，夜夜迴旋纏繞人的夢境。父親把他對江南的憧憬都譜進了這首曲子中，當一縷縷天籟從指尖流瀉的那一刻，我依稀能看到那座美麗的城市……槳聲燈影里，撫琴之人獨坐，楊花蕭蕭落滿肩，笛聲、窗影，糾纏着依次浮現。看月下桃花，聽心裡琴聲，我以為我的生活能一直這麼平靜、詩意下去，但是那一天，你的出現，打破了我的簡靜、內斂，情感的洪流噴涌而出，無窮無盡，席捲一切。

　　3

　　按傳統說法，中國人的浪漫不同於西方的激情奔放，沒有紅酒巧克力和普羅旺斯，有的只是矜持守禮之中的綿綿厚意。中國古代許多愛情故事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地展開，我眉一皺、頭一點、弦未響，你就能解我曲意、會我心意。一幕幕的相遇相守，從青絲到皓首，如神話般燦爛久遠。

　　崔護與絳娘的故事就這樣令人意外地開始了。桃花一般的少女，映着門前艷麗的桃花，一同在春風中搖蕩，真是一副絕妙的春景圖。這次春日裡的邂逅，在崔護和絳娘心中都激起了圈圈愛的漣漪。然而，男女之情，對男性來說是生活中的一些點綴，在女性卻是生命的全部。關於這個故事的版本，雖然在細節上眾說紛紜，但結局無一例外的都是佳人相思成疾、香消玉殞。短短一年時間，人事變遷就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民間故事記載，自從那日一別後，絳娘就日夜牽腸掛肚，期盼崔護再度來訪，但是等過了一天又一天，春去秋來，卻總不見少年郎的身影。朝思暮想，恍然若失，以為今生不能再見，於是不食不語、愁腸百結，不久就化作一縷香魂飄散。

　　一年後的清明，崔護再次拜訪了這片桃園，但此時絳娘已逝去許久，曾經的人面桃花如今被一片蛛網飛絮替代，屋舍廢棄，雜草叢生。這首《題都城南庄》就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完成的。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歸何處，桃花依舊笑春風。

　　眼前的這片桃花，熱烈嬌媚，不減當年。桃花依舊，佳人不在，這片桃花見證了你我相逢，亦見證了離傷。

　　一年前，春風吹起滿地的花瓣，你的笑容就在風中搖晃、搖晃……成為我命途中最美的點綴。那時，我看天，看花，看你明朗的笑容。

　　一年後，你的生命如霧般消散，而那個笑容，就成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河流，無法泅渡，那河流的聲音，就是我每日每夜絕望的歌唱。

　　一樣的青石板路、一樣的門楣、一樣的春光，我還是習慣地走上前去輕輕叩着那扇斑駁開裂的門板，期待你的明眸再次閃現在我眼前、在我心中。傻傻地佇立門前，花瓣紛紛揚揚落滿肩，彷彿在笑我痴、笑我愚。去年，今日，此門中，你與我在煙柳桃花深處的那場邂逅是我記憶中最美的風景，春光滿地、傾國傾城。

　　一滴淚滑落臉頰，滴上手背，我從來不知道，人的眼淚原來可以這麼滾燙。從今以後，我將懷抱着對你的思念慢慢老去，這是上天降給多情人最重的懲罰。可是老去，老去是如斯緩慢，記憶在歲月只會更加明晰刻骨、拂拭不去，清晰永如昨日，是否惟有死亡的黑暗降臨覆滅時，我才會不再為你感到寂寞。

　　死亡，這人世最大的障礙和恐懼。曾經很害怕，但現在卻有一絲期望，因為只有它才能拉近我們的距離。本來，我是居於我的軀殼之內，與你再近，也終究是隔着身體同你說話。可是，死亡化去了我的形跡，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阻隔，我也再不用恐懼時間，我不會老去，不會病痛，已經消失就不會再消失。在你的記憶，你的身體內我如花飛旋，一年一年地輪迴再生。他生他世里，我仍在初見的地方靜候你。

　　長安的春天漸次蘇醒，湛藍湛藍的蒼穹下，桃花依舊嬌艷，春風依舊暖和，只是，人面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