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布拉的雨

　　郭文漣

　　百里畫卷唐布拉，是伊犁草原上的皇冠明珠。因為那裡的山川地形像一枚巨大的印章，因而最初來到這裡的蒙古人便稱這裡為唐布拉，意味印章或玉璽的意思。據說以往草原上的戰爭，其他的地方可以丟失，唯獨這裡是不能隨意丟失的；倘若這裡丟失了，草原上的一切包括那最崇高的人之靈魂，都將不復存在……

　　因而，我始終對唐布拉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似乎隱隱約約覺得那裡隱藏着我的靈魂，我的一顆純真美麗而幽渺飄逸的靈魂。

　　那天，我們抵達唐布拉的時候，已是薄霧藹藹的傍晚了，濃密而輕柔如紗一般的鉛雲，已經遮蓋住了山巒，遮蓋住了那鬱郁蒼蒼的松林，我們的眼前一片茫然。抑或是唐布拉位於天山深處海拔較高的緣故，那鉛鉛的雲似一碩大的帳幔，悄然無聲地沿着那靜靜流淌的喀什河水，沿着那高山草原和那條筆直的通往喬爾瑪的公路，悄然無聲地鋪蓋過來。於是我們的車便好像是在雲霧裡飄着，輕悠悠的。車窗的玻璃上，不知從何時起，已被星星點點的雨水輕柔地粘連住了，蒙朦朧朧，我的心忽而愉悅忽而又茫然寂寞起來。

　　說是愉悅，是說我自小對雨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愛之情，記得四五歲時因為出麻疹，媽媽把我拴在屋裡不讓我出門，還讓我戴了一副眼鏡，說是預防眼病和臉上長麻子。我不懂，也實在憋得慌，有一天下雨，看着那嘩啦啦的小雨點從那那灰濛濛的蒼穹里密密麻麻地落下來，覺得特別地興奮，便乘媽媽不留神就跑出來，在雨地里歡天喜地地一邊跑一邊喊：“雨啊雨啊大大地下，精尻子娃娃不害怕。”後來雖被媽媽拽回來一頓痛打，但我仍然是喜雨，喜歡陰陰沉沉下雨的天氣，喜歡那窸窸窣窣嘩嘩啦啦的聲音，喜歡下雨時看院落里細細密密的小水泡兒。在我書寫的幾十萬字的文學作品里，僅是寫雨的文章就不下十餘篇，即便不是寫雨的文章，也多半是雨天里寫的。雨天里有一種寂寞，雨天里有一種蒼涼，雨天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雨天里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情愫。當然更多的是我自以為寫得比較滿意的一些文章，均是在雨夜裡寫的，雨夜裡有一種氛圍，一種可以與天與地與遠在他鄉的朋友和親人對話交流的氛圍。那氛圍是靜悄悄的，那話語是娓娓動聽似泉水一般從心底里流淌出來的。那時候，心靈的世界彷彿飄逸着輕盈透亮柔柔的小雨點，自由暢快，活撥愉悅，似乎一時間和廣袤的宇宙連接在了一起：那林子里的鳥兒在雨天里是怎樣度過的呢，它們會被淋濕了翅膀不再展翅高飛了嗎？那荒原里的這樣那樣的小動物們是如何躲避風雨的呢？幾天幾夜的雨水下着，它們會到哪裡去尋覓食物呢？還有那些弱勢群體的農戶人家，他們那矮小的土呸房屋會在綿綿不盡的雨水中傾塌下來嗎？……我不知道，我只順着那或極輕柔或極細密的雨的節奏聲，在濃得化不開的雨的氛圍里，寫着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文字。我甚至在寫就之後也甚為詫異，為何在被雨的氛圍包裹之中竟能寫出那樣輕盈空靈的文字，以至於有時忘卻了那窗外已是風吼雷叫，已是暴雨連天。我因此有時懷疑自己的出生日就跟雨有着密切的關係，雖說那日子不是在細雨霏霏的春之清晨，也不是在陰雨綿綿的秋之深夜，但也一定是在陰雨蒼涼的冬之午後。

　　因為我的出生日是在冬日裡，那是偏遠西部戈壁灘上的一座小城。但戈壁灘上的小城冬日裡就不會下雨了嗎？我清晰地記得，有一年的元旦，小城裡就飄起了冬雨，星星點點，蒼蒼涼涼，打濕了人們厚絨絨的棉衣棉褲，臉頰上也是濕漉漉的雨水，凍得人手心冰涼麻木，所不同的是心裡卻異樣地盪起了一陣陣青煙，似雨霧一般，以為寂寞寒冷而又漫長的冬天即要結束，以為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溫暖而頑皮的春天會提前到來呢！但那雨水落在地上，旋即成冰，光亮亮滑溜溜的，以至於許多人行走時不時地被仰面摔倒，引來眾人的一陣鬨笑。鬨笑中仰看着那高高的白楊樹，那枝椏黝黑而又略顯紅色的榆樹，柳樹，蘋果樹，都已掛上了白絨絨亮晶晶的冰凌霜花，啊，一派北國風光的美景又霎時呈現在眼前，那時的你，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臉紅，只顧着欣賞那美麗的畫景了……

　　我因此斷定，即使冬日裡的雨再怎樣地寒冷，它也是有趣且能使人愉悅興奮起來的。我於是問媽媽：我出生的時候下着雨嗎？

　　媽媽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說是好，半晌，才說：你出生的時候是個寒冷的冬日，大雪已鋪天蓋地，腳踩上去咯吱咯吱響，那時哪還會有雨啊！說著媽媽朗朗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從眼角邊上流了出來。接着，媽媽又說：只是一個月後的一天夜裡，你不知為何發起燒來，不會哭，不會笑，臉紫紫的，我搖醒你爸爸，你爸爸說不會有啥事。但我越看心裡越慌，就抱着你往醫院跑去。那是個寒冷的冬夜，出門不遠就是荒涼的戈壁灘啊！我抱着你一直跑着，跑着，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黑咕隆咚的，漆黑一團，只有我的腳步聲和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氣聲。我跑到了醫院，叫醒了醫生，那姓王的老院長親自為你坐診，他用一根很長的針從你脊背上扎進去，不知作什麼。很長時間，你的青紫的臉才漫上血色大哭起來。後來你爸爸來，說那是抽骨髓，與人大吵了一架。七四年我去克拉瑪依的時候，那位老院長還問起你：你那孩子怎麼樣了啊？……

　　哦，冬日冬夜，我不哭了，我不鬧了，我的臉青紫紫的，媽媽一個人抱着我，在漆黑的冬日冬夜裡氣喘吁吁地跑着，跑着……

　　“到了到了，下車吧下車吧！”不知誰這樣喊着，把我從記憶中喚醒過來。

　　夜裡，我們居住在一個名叫闊爾克的避暑山莊里。據說，這個倚山旁水的山莊的後山上，騎馬翻山越嶺走半個多小時，有一清澈的天然雪水湖，那湖水碧波湛藍，倒影着皚皚雪山，倒影着鬱郁蒼蒼的雪嶺雲杉，悠閑的牛羊散落在湖邊，或啃食咀嚼着青青綠草，或舒適地卧着靜靜地瞭望着那湖那樹那皚皚的雪山，不時有潔白的天鵝和灰色的大雁飛來落腳於湖面上，她們互不干擾，相安無事，靜靜地享受着一種天籟，一種生命中無限美好的時光。因而那湖名叫闊爾克，是游牧在這一帶的哈薩克牧民起的，意為美麗的湖。於是這避暑山莊翻譯成漢文，就應叫美麗的避暑山莊了。

　　啊，是這樣啊！那我們豈不是居住在美麗的湖上了嗎？我一時覺得我們居住的房子真像是一艘小船兒，在湖面上輕悠悠地飄着。真的，真的像一艘小船，因為雨在夜裡更加喧囂起來，只是這雨不像在城裡，落在硬硬的光禿禿的屋頂和水泥路面上，劈劈啪啪響聲一片，在這裡，她們是落在高高的青草綠葉上，落在鬱郁蒼蒼的松林里，落在喧囂奔騰的喀什河裡，自然是悄無聲息了。是的，這時的草原真像是母親一樣敞開着胸懷，接納着上天的恩賜。

　　但不知為何，越是這樣悄無聲息，我越是安睡不着，大腦竟是那樣清醒透亮，一會是美麗的湖泊，一會是寂靜的草原，一會是那喧囂的喀什河水，一會是那個遙遠的冬夜，母親抱着我在漆黑的夜裡跑着，我彷彿聽到母親跑着的喘氣聲，我彷彿看到母親那一顆急切而快要跳出來的心。奇怪，二十多年前，當母親向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竟是感到那麼遙遠那樣虛無縹緲，那樣讓我淡漠而無動於衷，記得我當時聽了只是淡然地笑着；爸爸聽了笑說，別聽你媽胡說，好像她多辛苦似的。現在，母親父親都不在了，這一切竟是那樣地清晰，彷彿就是在昨天發生的一樣……

　　是的，以往的日子裡，我渴望着自己能夠到大江大河裡暢遊，看不到即使看到了也不願多看幾眼那匯成河流之遠方的涓涓溪水，是怎樣不舍晝夜地向遠方的大江大河裡供養着她的全部所有。現在，我在唐布拉，在伊犁河的支流——喀什河上游的一個名叫闊爾克的避暑山莊里，聆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心竟是那樣的寧靜和蒼涼，我似乎終於看清了自己靈魂深處的世界，竟也有淡漠甚或是麻木不仁不屑一顧的時候；看清了以往的歲月里我浪費掉的大好的時光，尤其是和母親父親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日子。是啊，倘若不是母親，那有我對雨以及對大千世界的諸多美妙的感受啊！我是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啊！倒流到那涓涓溪水的日子裡去啊！那些個日子裡，父親依然是那麼和藹可親，母親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秀麗充滿着朝氣，有着朗朗感人心懷的笑聲，只是別再那麼抱着我，在沒有路燈沒有月亮沒有樹木曠無一人的大街上跑着，跑着……

　　想至此，我心底里泛酸，眼淚恣意橫淌下來，為母親那一顆博愛而勇敢的心，為自己那曾有的淡漠而又灰暗自私的魂靈，還有那蒼涼如水一去永不復返的美好時光……

　　翌日，天在灰濛濛的雲霧中亮了起來，樹木野草濕漉漉地彎腰耷拉着腦袋，只有那棉絮一般的雲兒，輕悠閑散地跨過那喀什河清澈的河流，緩慢地向那起伏連綿不盡的山巒爬去。

　　唐布拉，我在是年八月一個名叫闊爾克的避暑山莊里，聆聽了一夜淅淅瀝瀝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