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得得9

  偶爾逛街,見一書法輔導班。門開着,裡面卻沒有一個學生。一個老人,背微駝,吃力地掃着地。抬頭,才發現原來還是是個故人。

  二十幾年前,我在一個叫茅田的初中教書。茅田,是一個區。學校,就設在鎮子上。那時,每一個區都有一個教育站。那人,當站長。

  教了近三十年書,換了好幾個地方,印象最不好的是茅田。這地方海拔高,三座大山,擠兌成三條槽。地勢雖然平坦,但一到冬天,凜冽的風並沿着三條槽,爭相往裡面灌,呼嘯盤旋,簡直就是一個風洞,奇冷無比。一下雪,連月不化,白晃晃的,叫人心慌。天像一塊灰不溜秋的臟布片,低低的,鋪天蓋地地懸浮着。即使有太陽,太陽也像受了傷,失血過多似的那樣蒼白,有氣無力。

  整日里,關緊門窗,擁着爐火,像炕臘肉一樣炕在火邊。爐子是敞的,滿屋子都瀰漫著一種嗆人的煤氣。一捅爐子,煤灰蓬起,飛揚,頭上、衣服上總要落上一層,整日里,灰頭土臉的。越冷越烤,越烤越冷。漸漸地,人就像烤枯了一樣,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倘若想出門透口氣,即使裹着大衣,穿着棉鞋,幾股風一攪,感覺仍是徹骨的冷。

  氣候一惡劣,環境就差。一入冬上凍,就見不到綠色的東西。那時市場還沒開放,簡直見不到什麼新鮮的蔬菜,更不用說水果。對綠色的焦渴,有如女性渴慕時裝。更糟糕的是,缺水。那地方,水,被當做禮送。

  我的體質素來就不是很好。一入冬,感冒就不請而至,死纏亂打,真是傷神。一感冒,扁桃體就發炎,變大。吃不下東西,連吞口水都很困難。我不知道那些年的冬天,我是怎樣熬過來的。有時候,我還真佩服自己。而在那時那地,我卻是欲哭無淚,連不教那個書回家當個農民的念頭都有。

  老天有眼,好不容易找到了個改行的門路,我高興得無法形容。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出身寒微,沒有半點靠山。有單位願意要,還是進城,無異於鯉魚跳龍門。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老實說,直到今天,我對教師這個職業仍然熱愛不起來。錢太少,如我,都高級教師了,比農民工掙得還少,還沒有農民工自由。如我一樣的同事,大多是科班出身,讀書是投了資的。高投入,卻是低回報。什麼尊重知識,尊重教師,喊了十幾二十年,乾打雷不下雨,說得好聽。不客氣地說,都是騙人的鬼話。沒錢,這個社會,誰把你當回事。教師,過去是、現在依舊是不可否認的弱勢群體。說熱愛教師這個職業的人,多少都有些言不由衷。如果不是出於某種目的而作秀,就是本身多半是一個喜歡說謊的人。

  改行很麻煩,接受單位要簽字蓋章,所在教育站要簽字蓋章,區里要簽字蓋章,最後教育局簽字蓋章,手術才算完全,才能實現改行。接受單位很友好,先簽了字蓋了章,按那時的人事程序,是所在單位、區里要先簽字蓋章。我拿着表,興沖沖地往教育站跑。教育站離學校,大約有四五里路。一路上,我真是心花怒放,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我對蓋章是很自信的,因為我一向工作出色,表現好,自認為對學校和這個地方的教育是有貢獻的。平日,教育站的領導似乎對我也還不錯。這是好事,想來他們會成人之美。

  見到站長,說明來意,他的臉馬上陰了下來,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我那時真是單純得可憐,只知道一心只教聖賢書,不知道辦事還要送禮,還要請客。就像興沖沖地趕路,忽然兜頭潑下一盆冷水,我當時便愣住了。想想,這事還是只有求他。我低聲下氣,奴顏婢膝,急得就差給他下跪了。過了許久,他才冷冷地發話說,先要我到區里蓋章簽字,再來找他。說區里簽字蓋章了,他就辦。想想,也在理。

  我馬不停蹄地一口氣跑到區里,幸運地找到了區委書記,恰好我教過他一位學生,他沉吟了一下,沒有難為我,在表上籤了字蓋了章。我千恩萬謝,他沒說什麼,只是似笑非笑地送我出了門。

  我又一口氣折回教育站,站長卻不見了。問站里其他的人,都說不知道。我又跑到站長的家裡,問他老婆,他老婆說他沒有回家。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直等到天黑,仍然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到教育站,焦急地等候。一直到半下午,一個站里的人說,站長下鄉了。再問,就說不知道。我失望地回到學校,四處打聽站長下落,沒有一點結果。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天天如此。聽說他到教育局開會去了,我立馬趕車到教育局,還是沒見着他的人。接受單位,又催得緊。我只好又回到教育站,守株待兔。

  終於等到他回來,我喜出望外,以為這次他會簽字蓋章了。誰知他態度十分惡劣,還叫囂區里簽了字也不行,除非把他的職給撤了。他出爾反爾,玩弄我,我的氣不打一個鼻孔出。連日來的焦慮把我變成了一個火藥桶,他的那句話把我點燃了,我終於憤怒了,爆發了。我那時真傻得可以,竟然沒想到找一個人轉個彎,此路不通,還可以繞行。或許,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揚言罵翻了也不會簽。我要揍他,被人給攔住了。有人及時地出來當和事佬,說等他消消氣再找他。並說,這是好事,一定幫忙做工作。我知道,再糾纏下去,只能越鬧越僵,於事無補。結果是,他答應明年放人。就這樣,可能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一次機會,就生生地被他葬送了。

  沒過多久,就聽說他唯一的兒子出了車禍死了。他自己,也風光地調進了城。

  我在茅田又呆了幾年,如流放一般,終於如願以償地調出了那個冬天漫長、寒冷的地方,說不出的喜悅、快樂、慶幸。只是,最好的青春年華也隨風而逝,我也就死了改行的念頭。

  見着那人,一霎時,一股悲憤從心頭湧起。我知道這人,其後也不怎麼得意,連老婆都沒有了,差不多是個孤家寡人。他動了動嘴唇,像是要和我打招呼。我複雜地瞟了他一眼,轉身離去。我知道,在這事上,我沒有度量,很狹隘。

  他這個人確實值得憎恨,但更值得憎恨的是當時那種體制。站長其實是官又不是官,但手裡有權,儘管權利有限,但對於如我一樣沒有背景、對社會知識狗屁不通的人來說,這權就成了要命的桎梏,哪怕是正常的調動,改行。

  倘若當時我聰明一些,先送禮,再請他辦事,結果可能兩樣,人生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景象。讀不懂權利,也就是褻瀆權利,自然會讓你嘗到權利堅硬和柔韌,受到權利的懲罰,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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