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一他約她見面，下午三點電話里的他，聲音很小，不時停下來喘她微笑，記憶深處不由想起一位滿頭大汗的少年坐在堂中頻頻揩汗而那時正是農家閑散的深秋二他不是第一次採訪，但卻覺得像是第一遭連按門鈴都要停下來靜想幾分，心思一橫舉手，手還沒碰到，門卻開了她知道他來了，就像當初花轎在街亭稍息四周寂然無聲，而她卻知道，站在轎前的便是她一生的人三客廳極幽靜，桌上放着一杯淡碧的茉莉花茶她遞給他，他接過一飲而盡，心底忽然一陣悵惘何年何地，彷彿也曾喝過這樣一杯茶是橙紅的夕陽下，還是冰雪茅屋裡？他已記不起四環顧客廳四周，舊墨舊硯舊筆不是古董，只是家用，而樣樣都眼熟連屏上綉鳥的斷羽也瞭然於心這地方，他好像來過！一想至此，他嗆得咳起來這麼多年來，她腦海里一直響徹着這樣的咳她憂心如焚，找醫生、煎藥、陪侍在他身邊五他瘦得觸目驚心，她偏怕他自己知道戴在左手上的戒指鬆了，趁他熟睡時便裹上一層紅線沒過多久，又要裹上一層他看到她胸口用一紅線吊了一隻金戒指他不自覺地將左手藏到背後，握拳，彷彿是害怕她留意到了，他無名指上與生俱來的戒痕六無意中看到他眉際間的一小米粒痣她記得自己曾撫棺痛哭時，旁人忙勸道：快別哭，眼淚落到亡人臉上，來生便是痣她雙手蒙臉，一滴來不及搶救的淚珠無聲地，碎在亡夫的眉梢七採訪結束，抬眼，暮色敲窗終歸是不得不走，他站起身她脫口而道：等我驚訝，這是他夢裡回蕩了幾千次幾萬次的呼喊他輕輕地說：我會再來看你的淚落，這是她一生都不能忘、堅守至今的承諾八憑着這最確鑿的憑證，認出對方卻——不能相認他是身穿高領毛衣的二十少年她是白髮如雪的九十婆婆——已是隔世！夜靜靜來，秋日的下午，短如來不及愛完的半生九君生我已老，此生無緣聚，待君奈何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