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皇后

　　莉莉拎着行李打電話給朱梅。朱梅正忙着，接到莉莉電話，驚訝地問她最近怎麼樣，現在在哪兒

　　莉莉沉默半晌，說就在她家樓下的電話亭，如果可以，她想今天借宿一晚。朱梅放下電話，飛奔出門。果然，莉莉提着一個舊帆布包倚着電話亭，她的樣子，看上去疲憊不堪。發黃的裙子下擺上，有一片血漬。

　　“你怎麼了 發生了什麼事 ”朱梅連忙把莉莉讓進屋子，為她倒了杯水，關切地問。莉莉低下頭，說賭輸了。她沒有錢還，被切去了一根小指。說著，莉莉舉起纏着紗布的右手。朱梅大吃一驚，她坐到莉莉身邊，緊緊摟住了她。

　　莉莉比朱梅大7歲，卻和她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朱梅從小生得柔弱，因為是棄嬰，常遭人欺侮。據說朱梅被人扔在了村口，是剛放學的莉莉把她抱回來，送給了不能生育的朱梅養母。莉莉格外喜歡朱梅，下了課就去看她，哄她玩，有了好吃的第一個便想到朱梅。朱梅漸漸長大，上學時常有男孩子圍着她，拍着手叫她“私生子”，更有野蠻的男孩朝她身上扔石子。看到朱梅哭，莉莉趕走男生，揮着拳頭叫他們滾。莉莉潑辣，村子里沒有人敢惹她。她的樣子，朱梅覺得就像一隻老母雞，而她是跟在莉莉身後的小雞。她喊莉莉為“莉莉皇后”，認為她有着無上的權威。莉莉喜歡這個稱呼，朱梅就一直這麼喊她。

　　朱梅考上大學，畢業后做了設計師；而莉莉也早已結婚生子。莉莉婚後生活很幸福，老公攢了些錢，開了個小公司，莉莉做他的會計和秘書。想不到，後來一場車禍，莉莉的丈夫和女兒先後去世，莉莉精神幾乎崩潰。漸漸地，她迷上了賭。開始賭小的，把存款都輸了；後來漸漸賭得大了，房子、公司都輸進去。怕她借錢去賭，相熟的人都躲着她。

　　“阿梅，我在躲債，不知道該去哪兒，只好來找你。”莉莉抬起頭說。

　　朱梅撫平她蓬亂的頭髮，看着她布滿血絲的眼睛說：“你不來找我還能找誰呢 我的大門永遠都是對你敞開的。”

　　莉莉緊緊握住朱梅的手。

　　朱梅的女兒十歲了，在上寄宿學校，丈夫兩年前被調往上海，所以家裡平時只有她一個人。她在家辦公，靠網絡和電話聯繫客戶。

　　莉莉閑不住，早早起來打掃衛生，然後煎雞蛋，熬朱梅喜歡吃的紫米粥。坐在桌前吃早餐，朱梅叉起一塊雞蛋說：“我把你看成自己的姐姐，而不是鐘點工。”

　　“我無處可去，可能還會給你帶來麻煩，如果你不想讓我住下去，我可以什麼都不幹。”“隨便你。我要去幹活兒了。下午，你可以去接朱朱，周末她回家。”朱梅笑着說。在進工作室前，她從口袋裡掏出三百塊錢，說：“也許你可以順路買點兒菜回來。不過，我不希望它被麻將機吞掉。”

　　莉莉接過錢，點頭說她戒賭了。她保證。

　　下午三點鐘，朱朱走出學校，四下里尋找媽媽。莉莉早早等在門口，見到朱朱，連忙走過去。朱朱去年回外婆家見過莉莉，她喜歡這個胖胖的看上去要比媽媽大十多歲的阿姨，她喜歡給自己講故事，給自己做好吃的刨冰。朱朱甚至覺得莉莉阿姨比外婆都喜歡她。她驚喜地拉住莉莉，問她什麼時候來的 兩人興奮地說著話回了家。

　　吃晚飯時，莉莉問朱梅大江什麼時候回來 大江是朱梅的老公。朱梅說他很忙，有時候一個月回來一次，有時候四十天。

　　吃過晚飯，朱梅看了會兒電視，早早上床休息。莉莉收拾完廚房，進了朱梅的工作室。地上扔了一團團作廢的紙樣，電腦開着，書台上散亂放着幾個空的飲料罐，煙灰缸也滿滿的。

　　莉莉搖搖頭，擦着桌子，無意中碰到了電腦鼠標，屏幕亮了。倒了垃圾，莉莉再回屋，見電腦屏幕上有一串黃色的小菊花一閃一閃。她索性坐下來，對着電腦，看了半天。

　　每天清晨，朱梅跟着莉莉去跑步。兩人跑到山坡，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再一口氣跑回家。以前朱梅一個人懶得動，自從莉莉來后，她感覺自己身體狀態精神狀態都好了許多。和莉莉在一起，朱梅覺得自己又有了依靠，就像小時候，莉莉會替她解決掉一切可能的麻煩。

　　周末去接朱朱，兩人說笑着回到家，朱朱吃驚地發現，父親從上海回來了。

　　朱朱看着他，大江走過來，撫弄一下她的頭髮，說：“怎麼，不高興 我從上海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朱朱欣喜若狂，一下子竄到了父親身上。媽媽曾在電話里多次讓父親回來或者她們搬到上海去，父親不同意。想不到，突然間，他竟然回來了。

　　莉莉站在門口，微笑着看他們。

　　入夜，大江睡了，朱梅悄悄起身，走進院子。莉莉坐在院子里吸煙。朱梅從身後抱住她說：“謝謝你，莉莉。你給我帶來了好運。你在我身邊，我永遠都會有好運氣。”

　　莉莉捻滅煙，拍拍她的手，說她希望看到朱梅開心。現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朱梅快樂地活着。

　　朱梅握着莉莉的手，撫摸着，真誠地說：“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感激的人。如果不是你，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凍死了；如果沒有你，我上學的時候可能會自卑到自閉；是你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是真正的愛。”

　　莉莉把煙捻滅，緊緊擁抱一下朱梅。

　　清晨，朱梅起得晚了。大江已經起來，正在窗前做運動，莉莉去早市買菜了。大江看着朱梅說：“莉莉戒賭了嗎 我們家不是收容所。”

　　朱梅搖頭：“她是我的朋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母親去世了，家沒了，她還能到哪兒去 我不會叫她離開的。”

　　“也許我會。”大江皺着眉說。

　　“為什麼 ”朱梅詫異。

　　“我不會收留一個賭徒。”

　　“你不也是一個賭徒 只不過賭的不是金錢。”

　　“我賭的是什麼 ”大江詫異地看朱梅。

　　“你賭的是感情。”

　　“無論如何，我不想在自己家裡看到莉莉。”

　　朱梅突然扔掉手裡的毛巾，轉頭憤怒地說：“難道你從情人身邊回來就是為了趕走我的朋友 ”

　　大江剎那間驚呆了。朱梅捂住嘴巴，扭過頭去。她拿定主意不說的，可她沒忍住。大江之所以願意留在上海，是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上海女孩，他在朱梅和女孩之間猶豫，舉棋不定。朱梅早知道這件事，可她愛大江，她不想失去他，並且為了孩子，她一直裝作不知道。

　　“對不起。我得出去走走。”大江說完，拿起衣服朝門外走去。

　　走到門外的樹下，他看到拎着菜籃的莉莉獃獃地站着，怔怔地看着他。

　　吃過早飯，朱梅一頭扎進工作室。兩小時后，朱梅發現香煙沒了，她叫着莉莉，想叫她去買。喊了幾聲，無人應答。朱梅起身走出房間，發現屋子裡空無一人。朱梅突然感到不安，衝進莉莉的屋子，床收拾得乾乾淨淨，那箇舊舊的黃色帆布包卻不見了。朱梅的心沉了下去，——莉莉走了，桌上放着一元三角零錢，那是朱梅給她的三百塊中剩下的全部。零錢下是一張紙條：

　　親愛的阿梅：我走了。本來只想住幾天，想不到一住就是一個多月，我該走了。住的時間越長，越捨不得你。好好保重。

　　永遠愛你的莉莉

　　朱梅獃獃地看着紙條，半晌才抬起頭。莉莉會去哪兒 她能去哪兒 哪兒還有她的家 朱梅捂住臉，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兩個月後。

　　朱梅坐在河邊畫畫，朱朱和大江在河邊釣魚。聽着老公和孩子的笑聲，朱梅臉上露出微笑。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朱梅按了接聽鍵，瞬間，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莉莉，去世了。

　　朱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當她急匆匆趕回市裡，就在離她家不遠的一所小旅館，她看到了莉莉。她的樣子，就像睡著了。但她的臉色蒼白，像撒了細灰粉的紙。

　　有個護工陪莉莉度過最後一個月。她說莉莉走得很安詳，是在睡夢中走的。因為胰腺癌晚期，莉莉服了過量安眠藥。她對護工說自己受的苦已經夠多，不想再無謂地多受一些。

　　整理莉莉的遺物，朱梅的淚淌了一臉。她還有許多話沒有對莉莉說。莉莉的小指是做工時被機器切掉的：她早就不賭了，她輸掉房子后就下決心要從頭來過。莉莉為什麼要騙她 是怕她傷心、難過嗎 是莉莉打電話到上海，她念大江曾寫給朱梅的情書給那個女孩聽，一次又一次。也正是因此，女孩離開了大江，而大江回來后便堅決要莉莉離開。朱梅不知道，莉莉怎麼知道大江有外遇 又怎麼知道的女孩的電話 難道是偷看了自己在網上寫的日記

　　莉莉沒有任何遺產，除了那個陳舊的帆布包。把帆布包抱在胸前，朱梅的心在抽搐。突然，在夾層里，她發現一個紙包。薄薄的，卻用細線纏着。打開紙包，裡面是一件小的嬰兒服。嬰兒服很陳舊了，好像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上面綉着一朵梅花。朱梅展開來看，上面歪歪扭扭寫着一行黑色的字：

　　為了生一個男孩，我不得不先後送走自己的兩個孩子。我之所以把她送到這個村子，是希望她和她的姐姐在一起。她的姐姐，叫莉莉。

　　朱梅獃獃地看着這行字，獃獃地看着，突然淚如雨下。她轉頭看着莉莉，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聲音顫抖着叫了一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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