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兔子的流年

　　一

　　唐棉棉是半夜被耿長江叫醒的。那時她正做夢，夢到兩隻兔子讓人捕到了，要吃兔子肉。她想，兔子多可憐啊，她剛要掏錢把兩隻兔子買下來，就覺得被人攔住了。接着，她醒了。是被耿長江叫醒的。

　　正做夢呢，她說，搗亂啊你，我夢到兩隻兔子讓人捕到了，這夢不好，咱倆都屬兔子的，肯定有災，她自言自語地說。

　　是凌晨三四點鐘，有淡淡的晨曦微光透出來，耿長江說，我有事和你說。

　　唐棉棉這才聞到屋子裡全是煙味，她想，耿長江也許又是單位的事，所以，一夜沒睡？她總是睡眠特別好，沾枕頭就要睡着的。

　　早晨再說吧，困死了，她打了一個呵欠。

　　唐棉棉，我們離婚吧。

　　她一個激靈，但這句話分明帶着清涼的味道，秋天的早晨，天氣都涼了。她打了一個哆嗦，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我們離婚吧。

　　事後唐棉棉想起那個早晨來，總感覺匪夷所思，她怎麼會那麼冷靜呢，她平時脾氣不好，是個火爆脾氣。讓耿長江找個東西，三分鐘找不到就要罵了，有一次兩個人去北京，因為一個想去故宮一個想去頤和園就打了起來，唐棉棉一生氣自己坐車回來了，而且兩個人真打起架來不要命，有一次還差點動了刀子。

　　都是婚姻惹的禍。上大學時兩個人也甜蜜得很，曾經有人給唐棉棉算過卦，不適合找同一屬相的人，找來找去到底找了一個屬兔子的，非常讓人鬱悶。事後唐棉棉想，當初聽算卦的就對了，可是婚姻之事，哪有後悔葯可吃？

　　唐棉棉一直拖着不離，耿長江已經去住單位了，他剛提了副處，給了一個裡外間，住得也不錯。唐棉棉也沒有和別人說，因為怕丟人，當年是她哭着喊着非要跟着耿長江回石家莊，上海的風花雪月全不要了，如今人家說，我們離婚吧。

　　事情很簡單，無非是出現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

　　那女人唐棉棉沒費什麼事，三天就搞清了——新宇集團老總的千金，開一輛寶馬車四處亂逛的主，會跳芭蕾舞，偶然一次認識了耿長江，一見鍾情，窮追不捨，現在，這個叫關俐的女人懷孕了，新宇集團的勢力很大，不娶她？耿長江的命怕是夠嗆。

　　唐棉棉哭了很多次，沒有當著耿長江的面。她恨他，他當年說得多好，才不過八九年，怎麼會這樣？他如果死活不肯，關俐有那麼大的臉就非往懷裡鑽？這樣一想，心裡就涼起來，男人啊。

　　耿長江打了幾次電話來，問離婚的事，開始唐棉棉還破口大罵，後來索性說，你自個離去吧，我不配合。

　　但人卻瘦了下來，幾乎是瘦得臉脫了形，整個人看上去老了十歲似的，都不敢照鏡子了。

　　晚上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是大學同學吳曼玲，那時吳曼玲也喜歡耿長江，耿長江選擇了她，背後還說過吳曼玲壞話，我不喜歡吳曼玲，一點胸也沒有，沒有激情。唐棉棉使勁地擰着他，心裡甜蜜死了。

　　吳曼玲說，離吧，再拖着也沒什麼勁了，我看他的心是死了。

　　沒想到他託了吳曼玲做說客來，唐棉棉的心一寸寸地涼下去，她看着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隻昆蟲在爬，唉，原來是絲襪抽了絲，爬下去，爬下去，直到腳跟。也涼到腳跟。

　　二

　　真正傷透她心的是耿長江把吳曼玲託了出來，為了離婚這麼不擇手段了。唐棉棉知道，完了，這次真完了。

　　她給自己買了一件新的秋裝，粉紅加艷青，整個人看上去精神點，然後給耿長江打了一個電話，耿長江，你來上島咖啡吧，我們談談。自從耿長江提出離婚以來，她這是第一次主動給耿長江打電話。

　　見到耿長江，她的心一酸，耿長江也瘦了，她說，我同意離。

　　耿長江的臉上浮出欣喜，這欣喜更讓她心酸惆悵。看來，他的心裏面的確沒有她了啊。她扭頭看着窗外的秋景，葉子好像約好了似的，一片片落下來，落到地上，也落到她心裡。

　　不過，我有個條件，她說，你得給我買個鑽戒。這個事，你答應我好多年了。

　　沒有問題，耿長江說，一萬個條件我都答應。說起戒指，唐棉棉想起剛結婚時和他鬧過，那陣就有鑽戒了，可耿長江家沒錢，就買了個金戒指，唐棉棉一次也沒有戴，嫌俗氣，於是一次次要一枚鑽戒，不是沒錢就是有錢沒時間，總之拖了下來。

　　上了車，耿長江問，哪裡去買？

　　北國商城吧，買周生生的。我喜歡周生生。

　　好，你要什麼樣的咱買什麼樣的，不過，我去單位把卡拿來，要不錢不夠。

　　我跟你去。唐棉棉怕他耍花招，可看他的樣子很真誠，她看着手上空落落的，忽然想戴上鑽戒是什麼樣子？這樣一想就心酸了，婚都要離了，還要戒指幹什麼？

　　兩個人開着車往耿長江的單位去，天有些下小雨，耿長江開得很快，唐棉棉正想提醒他開慢點，在小街拐彎處，忽然轉出來了一輛大卡車，再接着，她感覺耿長江拚命地把方向盤往她這邊打，再醒來，就是第三天下午了。

　　他們出了車禍。耿長江一直沒有醒來，大夫說，你男人對你真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把生的機會留給了你，其實如果他把方向盤往另一側打，你可能就沒命了……她的眼裡，剎那間全是眼淚了，如果說她曾經恨他，那麼現在，她知道，她和他，在經歷生死的一剎那，一切都過去了，她準備放他了，放愛一條生路，讓他走吧——只要，只要他能醒過來。

　　新宇集團的辦公室主任來過一次，送了五萬塊錢來，接着就消失了，那個叫關俐的女孩子一次也沒有來，她不是懷孕了嗎？難道怕受刺激？

　　唐棉棉每天陪着耿長江，看着他蒼白的臉，安靜地躺在醫院裡，她給他輕輕地按摩手指，一下，又一下，她想，他不醒來，她就永遠地陪着他，永遠。

　　後來，她在能出去的情況下，和那個叫關俐的女孩子見了一次面。

　　的確是年輕漂亮，一臉的不在乎，唐棉棉說：我把他還給你，你要對他好，行嗎？說這句話時，唐棉棉幾乎哽咽了，好像在求着人什麼事似的。

　　關俐點了一支煙抽着。

　　不，不要抽煙，你懷着他的孩子。她後來想，是不是因為她一直想保持身材沒要孩子耿長江才出軌了呢？現在，有女人懷了他的孩子，她居然替他高興了，如果他醒不過來了，還有他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啊。

　　我沒有懷孕。關俐說，那是讓他離婚的一個手段而已。

　　你——她還要說，關俐接了一個電話，笑着，妖媚地：馬總是嗎？我馬上過來啊，等我啊，下午還去打高爾夫是嗎？我技術好多了……唐棉棉感覺眼前發黑，她知道，耿長江和這個女孩子一點可能都沒有了，她不要他了，即使他和她真到了一起，也未必幸福。

　　那天她回到醫院和耿長江說了好長時間的話：耿長江，你快好起來吧，好了，我們就回家！

　　三

　　耿長江是兩個月後醒來的。

　　已經深冬，唐棉棉給他穿了厚厚的棉襖，棉襪子還是上大學的時候給他織的，有時候給他剪指甲，她一邊剪一邊說：從前老是你給我剪，以後，我就給你剪了……她還給他唱《半個月亮爬上來》，那是耿長江愛聽的歌。有一次跟着他回老家平山縣，兩個人到山去看月亮，在山野的叢林間，她給了他。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所以，再唱《半個月亮爬上來》時，唐棉棉的眼裡總有淺淺的淚光。

　　醒來耿長江看到唐棉棉，好像不認識了：唐棉棉，你怎麼把自己弄得瘦成這個樣子？還有，你的長發呢？怎麼變成短髮了呀。

　　是出了車禍剃的頭髮，剛長出一點來。唐棉棉看到耿長江醒了，張了張嘴，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哇”就哭了。

　　他把她抱在懷裡，也哭了。

　　誰也沒有提離婚的事情，耿長江仍舊回單位住，他想，等合適的機會再重新搬回來，最合適的機會就是他們結婚十周年，他召集周圍同學好友，好好慶祝一下。

　　兩個人偶爾也一起吃飯，相互夾菜，唐棉棉的脾氣變了很多，說話聲音都細了，耿長江總是很體貼地問：要不要再放點辣椒？以前他頂反對吃辣椒，他有痔瘡，一吃辣就犯，可唐棉棉每次都不管不顧，一放就是一大把辣椒。

　　現在，這樣的細節兩個人都體貼死了。唐棉棉感覺好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轉眼春天就來了，唐棉棉感覺乳房有生生的那種疼，摸上去有小硬塊，自己偷偷去了趟醫院，乳腺癌，當時就愣了。

　　弟弟又接她去一次北京，結果一樣。

　　去了就沒有回來，耿長江打來電話，唐棉棉說，我出國了，在韓國呢。她說了謊，因為一直想去韓國玩，所以，這倒成了理由。

　　做完手術，她和弟弟說，以後我不回石家莊了，和咱爸咱媽在上海住吧。弟弟在上海開了大公司，正想讓她過去幫忙，索性說，你喜歡就好。

　　可她總是半夜哭醒，夢到耿長江，一個人特別孤單。兩個兔子，果然是流年啊，她切了一隻乳房，自卑又難過，耿長江是如此貪戀她的乳房，當年就是嫌吳曼玲乳房不好才不要她的，現在，她索性沒有了。

　　想來再在一起也會寡然無聊吧，這樣一想，就下定決心要回上海了。

　　出院那天她看到弟弟領來一個人。

　　是耿長江。

　　看到耿長江的剎那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好像見着了親人，耿長江過來，一把抱起她：傻瓜，你就是讓我又恨你又疼你，看，我的指甲又長了，都沒有人剪了……她哽咽着說：我沒了一隻乳房……

　　他說：如果我沒有你，我就整個沒有了，你是我的世界，別說一隻乳房，就是全身零件都壞了，只要你活着，你就是我的，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唐棉棉喚了一聲“親人”就不能說話了，在他懷裡抽泣着。

　　耿長江掏出一枚戒指，早買好了，這次是在北京買的，我把準備買車的錢買了這隻大鑽戒，十周年婚慶的時候，咱就戴着它！

　　費這麼多錢幹什麼？唐棉棉一看，至少得十幾萬的一枚戒指！

　　他撫摸了一下頭髮，只要你喜歡，比什麼都重要。

　　他輕輕地給她戴上，戒指有點晃蕩，是她太瘦了，連手指都瘦了，他說，放心吧，明年，我准把你養胖了，明年吧，明年這鑽戒一定戴着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