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歸路

　　【壹】

　　董才生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是凌晨兩點一刻，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手機里呼呼的風聲，蓋過了他說話的聲音。

　　他說，祖兒，幫我好好照顧麗娜。

　　醒來的時候，我對這句話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甚至我對董才生是不是打過電話來，都迷惑起來。

　　唯一留在記憶深處的是呼呼的風聲，還有風聲里蘊含的冰冷，彷彿是在懸崖邊，周邊是茫茫無際的黑暗。想起來，身體會不自覺地顫抖，我想，才生是在和我訣別。

　　其實很久之前，我就已經料到了才生會有今天的結局。他不止一次對我哭訴，他的女友何麗娜，是個物質女郎，每天都會向他提出一些新要求，開始的時候，是衣服，後來是新上市的手機，再後來是鑽石珠寶，就在不久前，她說自己看上了一輛小跑。

　　董才生說，我不過是銀行的一個小職員，怎麼能滿足她那麼多要求呢？

　　開始的時候，我還會安慰他，順着他的意，批評何麗娜的任性與驕奢，然後再給他出如此這般的主意，告訴他女人可以疼，可以愛，但不能寵，不能溺愛，更不能助長她的虛榮心和消費慾望。

　　可是後來的一切說明，他顯然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他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鬱悶心情回收站，每每和何麗娜產生不愉快，他都會跑來找我傾訴。

　　我心裡不屑，卻又不好太向他說明，於是淡淡地說，那你可以完全拒絕她，如果她不悔改，你可以和她分手，我想沒有人願意當自動取款機。

　　可董才生皺皺眉頭，一臉為難，我不想和她分手，因為我很愛她。

　　看看吧，這就是生活在矛盾中的董才生，自從他交了何麗娜這個女朋友，他每天都生活在壓力中，他對那個女人又愛又恨，不同的是他的愛是張揚的，而他的恨是內斂的，這種差異，最終導致了他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貳】

　　我去找何麗娜，剛剛走進樓道就聽見何麗娜特有的大嗓門，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不要再問我了。

　　凌亂的房間里，有四五個檢察院的人，他們面容嚴肅，有一個胖胖的男子有點不耐煩了，不要再裝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們在你的銀行賬戶上查到了一筆巨額資金，匯入時間是董才生事發前兩天。

　　他往裡存關我什麼事情，又不是我讓他存的。何麗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面前堆了小山樣的一堆面巾紙。

　　我一進房間，裡面的十幾隻眼睛立刻盯着我看，一個聲色俱厲的女人上來攔住我，你是做什麼的，是不是董才生的朋友？

　　我故作驚訝，我是他大學同學，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面了，這次正好出差來這裡，就過來看他。怎麼，他出什麼事情了么？

　　那女人立刻緘默了，回到房間里，冷冷地對何麗娜說，好了，如果你有董才生的消息，請立刻和我們聯繫，如果有需要我們也會再次和你聯繫，還是要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等一干人離開，何麗娜才收起眼淚，不冷不熱地問我，你怎麼來了？

　　我和何麗娜不過見了幾次面，她在我面前，總是忍不住要彰顯她的優越感，我想這份優越感來自於女人的敏銳直覺。

　　我可以對自己隱瞞，可以對董才生不動聲色，但是在這個有點神經質的女人面前，我藏不住，更不得不承認，和董才生認識的這些年，我一直愛着他。【叄】

　　董才生是我的師兄，算起來已經認識六年了。進大學那天是他接的我，他陽光而樂觀的表情驅散了我對未來生活的迷茫。接到我之後，他一直把我送到宿舍，因為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到了宿舍，我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然後指揮爸爸媽媽開始幫我鋪床，往柜子里放衣服。

　　送走了爸媽，他便帶着我在校園裡熟悉環境，然後突然站定嚴肅地對我說，你已經十八歲了，完全可以照顧自己的生活，不能什麼事情都要靠爸爸媽媽。

　　後來我便學着自己洗衣服，自己打理零花錢，還跟着他出去勤工儉學。我小小的心思，變成一粒種子，慢慢地在心裡發芽，被歲月澆灌成為一棵纏纏繞繞的藤樹，於是變得敏慧伶俐起來，眼角含情，嘴角含笑。

　　可那時候的我是那麼驕傲，身邊有許多優秀男生天天在宿舍樓下等我，喊我的名字，可我心裡只有董才生，儘管他對我的感情反應木訥，我想終有一天他會看見我的美麗，我的優雅，也終究會說愛我。

　　我是驕傲、早熟的女子，早已經明白，女人主動追求，即便成功，也終究會喪失情感的主動權，於是就那麼一直驕傲地等着，像一隻美麗而孤單的丹頂鶴。直到他帶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神情羞澀地向我介紹，他有了女朋友。

　　我們的關係漸漸就變得疏遠了，偶爾通次電話，內容也無非是他的開心和失落，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有秘密的女子，懷揣着自己的秘密變成了他的心情回收站。

　　畢業的時候，他和那個女孩分開了，他對我解釋說是性格不合，但我早已經了解了事情的真相，為了留校，那女孩和自己的指導員談起了戀愛。送他上火車的時候，我心裡有雀躍的歡喜，我想很快，我就能和他在一起了。

　　可當我雙腳踏在他城市的土地上時，我知道我錯了，也許從來，他都沒有愛過我。所以當一個女子離開之後，他又投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第二個女子就是何麗娜。

　　【肆】

　　何麗娜是個精明的女人，第一次見面，她就看出了我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雖然她沒有我年輕，沒有我漂亮，而且工作也沒有我體面，但她擁有董才生的愛情，於是在我面前就升騰起了無法言傳的優越感。

　　現在她已經擦乾了眼淚，站在我面前，不冷不熱地問我，你怎麼來了？

　　我沒有回應她的問題，只是說，聽說師兄出事了，我來看看你。

　　哼，她鼻子里發出聲音，你怎麼知道？

　　從我第一天見到你，就知道，遲早他會有這麼一天的。他認識你之後，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你什麼意思？她挑挑眉毛，一臉不悅。

　　這很簡單，師兄是個老實本分的男人，根本做不出挪用公款的事情。我有些厭惡地看着她，難道不是你的唆使么？

　　她先是憤怒，後來忽然“嗚嗚”哭起來，我現在知道錯了，我只是想證明給自己看，他是愛我的，這樣在你面前的時候，就不會自卑。

　　再精明的女人，在愛情面前，智商也會下降，也會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於是我原諒了她。我遞給她面巾紙，沉思片刻才說，不過現在你知道已經晚了，我想師兄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會的，不會的。何麗娜尖聲說，他答應我說，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我把董才生給我打電話的事情，原本地告訴她。她抬抬眼睛，他真的不在了么？

　　也許吧。

　　再看她的眼睛里，便蓄滿了眼淚，我想有時候沉默的哭泣比號啕大哭，疼痛來得更兇猛。

　　【伍】

　　何麗娜把董才生打在自己卡上的錢，全部交給了檢察機關，她以為這樣就可以免除董才生所有的罪行。得到的卻是冷冰冰的答覆，牢獄之災依舊免不了。

　　一艘漁船打撈上來一具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屍體，何麗娜堅定地說，不錯，是董才生。

　　我不明白她怎麼確信這就是董才生，我看來看去，無論是身高還是外形，都覺得不像。

　　她冷冷地，你好像沒有我了解董才生吧。

　　我無言以對。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她的態度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從開始的不相信，到現在的決絕，也許是這一個月來，我們無功而返的奔波，讓她死了心。

　　她很快結交了另外一個男人，一個除了錢，什麼都貧瘠的男人。

　　再後來，檢察院的人，相信了何麗娜的話，撤銷了對董才生的調查。

　　何麗娜的婚禮，我是參加了的，那奢華的場面，我從未見識過。穿了婚紗的何麗娜居然也是美艷驚人，滿身的珠光寶氣，相形之下，她的男人就顯得猥瑣多了。

　　看着她笑得春風得意，似乎從來不曾有過往日的神傷和絕望，我的心充滿了憤恨，董才生，假如你有知，會不會後悔愛了這樣一個忘情的女子。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她的心就順利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着陸。我早就說過，她是個物質女郎，不值得你用心。

　　客人們的評頭論足，沒有影響到何麗娜的心情，她妖嬈地給各桌的客人敬酒，敬煙，到我這裡的時候，我忍不住潑了她一臉的酒水，在眾人錯愕的眼神里，我冷笑着說，你可曾聽到舊人哭？

　　她沉靜地擦擦臉，他已經死了，難道我還要為他守活寡么？要記住，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

　　她的話擲地有聲，我無可反駁，是的，種種跡象已經表明，董才生生還的機會很小，誰都沒有權利要求這個女人，在他身後，做怎樣的付出。

　　我是在何麗娜結婚一個月後，接到了上海一家醫院的電話，醫生說，有一個叫董生的病人說是你的朋友，他沒有多少時日了，想在最後的日子見見你。

　　我匆匆趕往上海，在接到電話的剎那，我心裡已經有了預感，這個叫董生的男人，或許就是董才生。

　　果然，事實印證了我的猜測，潔白的病房裡，董才生像一枚干透了的梅子，早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

　　醫生說，他得了晚期癌症，是被好心人送進來的。這些天來，我們一方面給他用藥，一方面聯繫他的親屬。

　　我結算了所有的費用，董才生看着我，虛弱地笑，你的錢恐怕下輩子才能還給你了。

　　關於何麗娜結婚的事情，他反應很平淡，我知道，我們一直在聯繫。只是她不知道我病了。

　　聽到這樣的事實，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董才生說，我知道自己病情的時候，已經晚期了，所以不管麗娜提什麼要求，我都盡量滿足她，哪怕為她挪用公款。我能為她做的，也僅僅如此。

　　她後來把錢還回去了，我說。董才生的話讓我心裡酸酸的，我從來不知道，他那麼愛那個女人。於是禁不住說，我覺得她不值得你這樣付出。

　　回到南京的時候，我手裡多了一個骨灰盒。

　　下葬那天，我通知了何麗娜。整個過程，她都很鎮靜，沒有一滴眼淚。

　　我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冒認那個溺水而死的男人，匆匆忙忙高調嫁人，都是為了讓所有關注這件事情的人，更加確認董才生已經死了，讓他的處境更安全。

　　這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他能為了我鋌而走險，我也可以為他捨身取義。以前我不懂得什麼是愛，一味對他要求，他不滿足我的時候，還要和他發脾氣，他離開的那些天，我才明白，這些年來他對我的付出有多少。可到最後，我還是欠了他，他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在他身邊。

　　第一次，我發現，身邊這個已經大腹便便的女人，居然讓我感動。

　　可，現在想來，愛情，其實應該只是兩個人的事情，對於任何一個第三者來說，都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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