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那個年——歲月划痕之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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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那個年——歲月划痕之二十六 標籤:歲月神偷
難忘那個年
——歲月划痕之二十六
到1961年,我們家難忘那個年已有七年沒有回過饒陽老家了,父母都覺得應該回去看看。另外,他們也想考察一下,有沒有舉家回遷的可能,因為他們覺得在城裡生活實在是太艱難了。
一提老家,我就想起小時候生活的那個小村,那個小院,滿腦子美好的回憶,恨不能立即就回去。
可母親卻為回去穿的衣服犯愁,她想新衣還鄉,可手裡沒有那麼多布票,錢也非常緊張,不可能做到一人一身新衣服,最後只能將就,不破就行。可我僅有的兩條褲子都打了補丁,母親只好用她的條絨褲子給我改造了一條。我試穿的時候發現,膝蓋那塊兒明顯毛兒少。可那時條絨褲子是好褲子,我能有一條就很知足了。
我們這麼多年沒有回老家,完全是因為交通太不方便。饒陽到保定並不太遠,也就180華里左右,可饒陽到保定沒有公路,不通長途汽車,來往頗費周折。當年我和母親從饒陽來保定的時候,就是繞了一個大三角才到的。我們要先步行40里到安平縣,再從安平坐火車到磨頭,到磨頭再倒火車到石家莊,最後從石家莊倒火車到保定,一路的辛苦可想而知。( 散文網: )
這麼多年過去了,饒陽到保定仍然不通汽車,我們再回家還得繞道兒。好在不用繞石家莊了,保定有了直通安平的長途汽車。
可我坐車時發現,長途汽車竟然是沒有棚子的大卡車。也不知這條線路一貫如此,還是讓我們趕上了春節的臨時加車。
湧上車的男女老少至少有三十多人,還都帶着大包小包,擠得綳綳的。車開之後,風就起來了,呼呼地怪叫着,硬往人們的衣服里鑽,吹得人直發抖。途中好多地段是土路,坑坑窪窪,汽車扭在上面賽過風浪中的船,顛得人直想吐。
由於太冷太顛,所有的人都蹲下或坐下了,擠得更加瓷實,誰也甭想動一動。
我的身體靠在一個坐滿人的大行李上,垂下的幾隻腳就掛在我腦袋旁邊,我很煩那些臟鞋,可躲無可躲。我的一條腿被旁邊的人壓麻了,像有無數的針在扎,我想挪動一下緩一緩,可怎麼也動不了。我想救助於母親,可母親正背對着我,蜷縮地抱着不到一歲的三妹,很難轉身。想救助於父親,父親抱着二妹,攏着大妹,也已被擠得難以動彈。最終我誰也沒有叫,就那麼強忍着。煎熬了一上午,我們才到了安平縣。
安平縣汽車站外,沒有一點兒縣城的樣子,坑窪的土路,低矮破舊的民房,隨意擺放的貨攤,滿街亂跑的穿黑棉襖的臟孩子,讓人感覺像是進入一個破落的大村。
在安平吃了一頓很貴很糟的飯之後,父親雇了一位推獨輪車的農民送我們到饒陽。車上除了放上我們帶的東西,還坐了大妹、二妹,三妹由父母輪換着抱,我就只能跟着走了。
慵懶慘白的冬日,空曠凄涼的麥田,不見盡頭的小路,不時颳起的黃風,吱吱作響的獨輪車,只顧走路而一言不發的父母,似乎都在催我的倦意,我越走越沒精神,漸漸落在了後面。母親見狀,說她們慢些走,讓我趕一趕。
這時路旁出現了兩隻長得近乎一樣的小山羊,它們不知是在練習打架,還是在真的打架,撞起了頭,同時後退,同時前沖,同時歪起頭抬起前腿,又同時落下去,隨即便是一聲清脆的犄角撞擊聲。我看得很開心,完全忘了疲憊,也忘記了趕路。
遠處,傳來母親喊我的聲音,我只好告別小羊,去追他們。追上了他們,我又感到了疲倦和焦躁,多次詢問父親還有多遠,父親總說快到了,快到了,可就是到不了。直到太陽落了山,我們才到了饒陽縣城,穿過縣城才到了我們老家東關村。
父親對村子已經陌生,因為饒陽後來又發過大水,父親記憶中的一些房子已被沖毀。我們是打聽着才找到家的。
可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小時候那個家,大門沒有了,院牆沒有了,兩間東房沒有了,兩間南房沒有了,帶高台階的3間大北房也沒有了,只有兩間似乎是蓋在窪地的低矮北房。房磚砌得歪歪扭扭,縫兒也沒有勾,還露着黃泥,一看就是大水過後搶建起來的。北房的南邊還胡亂地堆着不少舊磚,應該是沒有用清的倒塌房子的舊磚吧。北房的西南邊有兩間西房,建在了一米多高的土台上,看上去要齊整些。
父親一敲門,奶奶迎出來,姑姑一家也迎出來,還真是我們家。
屋裡已點上油燈,可並不明亮。露着椽子的屋頂很黑,牆也很黑。外屋進門處的左首是一個鍋台,鍋台南邊的牆上有一個凹進去的方洞,裡面貼着灶王爺、灶王奶奶的神像,北邊是進入裡屋的門。裡屋靠南邊窗戶是通長的大土炕,西牆邊放着一張舊桌子。北牆邊上放着一個大板櫃。
屋裡還沒生火,好像比外邊還冷。姑夫立即到外面去生煤球爐子,由於沒有拔火筒,姑夫還得用扇子不停地在爐子下邊煽,看來奶奶她們平時並不生火。
進到裡屋,人多得轉不開,奶奶就讓孩子們都上了土炕。弟弟跟着奶奶來老家已近半年,好像與我們都有點生分了,不怎麼與我們說話。表弟比我小四五歲,有七八歲大,上坑后很快就和我熟了,沒頭沒腦地問東問西。
表弟的兩個姐姐沒有上坑,她們一個比我大一點兒,一個比我小一點兒。奶奶管大的叫大丫頭,小的叫黑丫頭。姑姑一家住在西屋。
叔叔很快也來了。他在縣委工作,住在機關。
大人們相互問詢着,談得挺熱鬧。從談論中得知,老家也辦了人民公社,這兩年收成不好,人們過得很苦。
晚飯時,土炕上放了一張小飯桌,我和表弟與大人們在炕上吃飯。也沒有多少菜,但主食是白面饅頭,我吃了個夠。
第二天是三十,除夕吃餃子之前,奶奶在灶王爺、灶王奶奶的神像前擺上了餃子、年糕、小點心,點上香,磕頭祭拜,嘴裡還念念有詞,大概是乞求神靈保佑新的一年能收成好,能吃飽肚子吧。她磕了頭不算,還讓別人也都跟着磕。後來才知道這是“接灶”。臘月二十三把灶王夫婦送上天之後,還得在除夕把他們接回來。
吃過餃子,大人們還要給奶奶磕頭,再之後是孩子們給所有大人磕頭。大人們都會給錢,但很少,大孩子給毛票,小孩子就給鋼鏰分幣了。
父親對我的磕頭還有要求,要磕響。記得1959年奶奶在保定過年時,我給奶奶磕頭磕得不響,父親就很不高興,堅決地讓我重磕。其實,磕不好也不能怨我,因為我以前沒磕過,不知道把握個什麼尺度。奶奶沒來保定時,他們就沒讓我磕頭,奶奶來了,他們就講起了規矩,除了給奶奶磕頭,還得給他們磕頭。
除夕,叔叔還帶着我和表弟去放炮。饒陽是花炮之鄉,可那天叔叔並沒有放煙花,只放了二踢腳。那炮又長又粗,包着紅紙,頂頭捆着麻繩,崩得特別高,炸得特別響,好像把整個村子上邊的空氣都震動了。
守歲的時候,父母和奶奶、姑姑、姑夫、叔叔探討了舉家回遷的事。他們都反對,認為扔了鐵飯碗,回鄉土裡刨食兒,太不明智。他們幫助分析了面臨的困難,城裡取消了商品糧指標,隊里當下又分不了糧食,那吃什麼?都不會幹農活,掙不上工分,來年憑什麼分糧食?他們覺得,我們再怎麼苦幹,在村裡也是最差的。並進一步分析說,等災年一過城裡不再缺糧,你們再想回去可就沒門了。父母聽他們說的有道理,就打消了回遷的念頭。
初一上午,父親帶我給村裡的親戚拜了年。表弟還帶我見了幾位我小時候的玩伴兒,不知他們是否記得我,反正我是一個沒記住他們,因為和他們一起玩兒的時候,我才四五歲。
初一下午,父親又帶我去看望了住在外村的舅爺。舅爺家的牆上貼着一幅荀灌娘的年畫,畫得非常好,我很感興趣,就一門心思研究畫上的詩,沒注意聽父親和舅爺的交談。這位舅爺是奶奶的哥哥還是弟弟呢?當時沒弄清,現在就只能猜了。因為奶奶的名字與孔夫子一樣也帶個“仲”字,我便猜着這位舅爺應該是哥哥。
過年了,別人都穿點兒新式樣的衣服,可奶奶的穿着沒有變化:還是深色的大襟褂子,深色的緬腰褲子,深色的又尖又小的布鞋,依然扎着褲腳。頭上的纂也沒有變,只是臉上又了多一些皺紋。
我一直認為奶奶的形象,基本就是老一輩婦女的形象,其最獨特的地方倒還不是綰纂,而是裹腳。我曾看到過奶奶洗腳,她的腳除了拇指,其它腳指都彎到了腳底下,看上去着實嚇人。用那樣畸形的腳走路,肯定不會健步如飛,但倒也不影響幹活,奶奶能把很大的一鍋熱麵湯穩穩地端下來。院里的王大娘、小兒媽比奶奶年輕不少,可她們也裹了那樣的小腳,我就不由也把她們劃到了奶奶的那一輩人里。
奶奶的形象跟不上時代,思想也跟不上時代,說起舊社會,他往往佩服地主、富家,而瞧不起貧農。在她的嘴裡,地主、富家不但是勤儉持家的好手,還是頭牌的莊稼把式。她認為人家地多不是剝削來的,而是勤勞節儉換來的。而貧農不是好吃懶做,就是愚笨呆蠢。所以她對土改印象不好。為此,我還和她辯論過。
雖然奶奶也經常管我,吆喝我,但我還是喜歡奶奶,因為她絕不動真格的,喊喊而已,可聽可不聽。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她吆喝可以,別人不行,不管我幹了什麼壞事,她都會幫我找開脫的理由,父親要打我,她還會攔在我前邊,讓父親無從下手。
奶奶也給我講過故事,現在能想起的只有“王莽趕劉秀”了:劉秀被王莽追趕,逃到了饒陽的桑園,看看沒有什麼好藏的地方,就爬上了一棵大桑樹。王莽追到桑園,怎麼找也沒找到劉秀。劉秀當皇帝后論功行賞,竟然忘了救他的是什麼樹,把功勞算在了楊樹的頭上,封了楊樹個什麼大將軍。這下楊樹樂壞了,樂得整天“嘩嘩”地拍呱(拍巴掌),而桑樹氣炸了,炸得裂了肚皮(樹皮)。
奶奶的三個孩子當中,我姑姑排行老大。當時她大概三十四五歲,皮膚較白,可因為臉上有了皺紋,看上去要老一些。她的眼睛挺大,但有點兒外凸,看着有些不自然。
這之前我已聽母親說過,姑姑身體不好,有病。母親說,姑姑年輕時身體很好,還很漂亮,十里八鄉都有名兒。可結婚後連遭不幸,先是我爺爺四十多歲去世,接着是她丈夫二十多歲去世,之後又是她一兩歲的孩子夭折,她承受不了這接連的打擊,患上了精神疾病。犯病的時候,她會進入痴迷狀態,與不存在的人交談,別人怎麼呼喚她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奶奶想扳扳她,便讓她去磨面。奶奶覺得她集中精力幹活兒就沒事兒,可她竟然在磨道上犯了病,差點兒讓蒙了眼的毛驢踩着。後來又是求醫,又是求神,都未能根治她的病。
迷信的人說這是鬼魂在糾纏她,只有再婚才能驅走鬼魂,於是她又結了婚。第二任丈夫就是現在的姑夫。他在隊里當會計。
我見到姑姑時,她的病情已經很穩定,看不出她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就是說話絮叨一點兒。
這位姑夫結婚時帶着兩個小孩,就是我的表姐和表妹。婚後,他們又生了一個孩子,就是我的表弟。我弟弟回老家后,就由他的表姐、表哥哄着玩兒。聽奶奶說都是大表姐背着他到處跑。
這次回老家,最享福的是三妹,天天都有人抱,還完全由大人給她煮奶餵奶了。
三妹是1960年春天出生的,那年秋天奶奶回了老家之後,家裡就沒有大人照顧她了。母親去上班,家裡就只剩下5歲的大妹妹和3歲的二妹妹。院兒里的王大娘、小兒媽會關照她們,但主要是不讓兩個大孩子淘氣亂跑出危險,像抱孩子、煮奶餵奶的事就不便管了,況且人家也都有自己的孩子需要照顧。
母親上班前會在三妹身邊擠滿枕頭,以防她滾下炕來。還會叮囑兩個小姐姐照看妹妹。可兩個小姐姐還處於需要大人照顧的年齡,擔負這樣的任務就勉為其難了。她倆出去玩兒,三妹就只能一人呆在屋裡,沒人抱,沒人哄。
當時正是三年自然災難最嚴重的一年,幾乎人人營養不良。三妹生下來就瘦弱,加之母親沒有奶水,她只吃定量供應的代乳粉和煉乳,身體發育一直不太好。代乳粉是一種豆粉、麵粉、蔗糖混合成的食品,煮好后類似甜的麵糊糊,按現在的眼光看,營養是絕對不達標,可當時孩子能吃上這種東西就不錯了。煉乳是高糖的濃縮牛奶,營養不錯,可供應的極少。
煮奶餵奶的工作本應由母親來承擔,可她看我放學早,就讓我到家后先給三妹煮奶餵奶。我並不願意干這個活兒,經常讓大妹妹替我餵奶。母親要求餵奶之前一定要嘗一嘗,以免燙到三妹,我便藉機喝一大口。有時大妹妹也這麼做,應該是跟我學的吧。
冬天的時候,三妹開始學爬,母親怕三妹從炕上掉下來,要求大妹妹在家看着她。可大妹妹不過5歲,管不住自己,有時還會和二妹妹一起去找衚衕的小孩兒玩兒。一天上午,母親回來餵奶,發現大妹妹她們不在家,三妹也沒在炕上,就懷疑三妹摔下了炕。她掀開床簾一看,三妹已滾到床鋪下面的煤堆里,哭得發不出聲音了。
這次回老家,大人們都有了工夫,輪流抱着她,她享受了空前的疼愛。
初二,我們去了姥爺家。在姥爺家只住了兩天,父母就帶着弟弟妹妹回了饒陽,因為他們要趕着回保定上班。姥爺和姨堅持讓我多住幾天,因為我過了正月十五才開學,父母也就同意了。沒想到這個決定給姑夫平添了麻煩,他還得特意跑一趟送我。我是正月十二回奶奶家的。姑夫是正月十三送我回保定的
弟弟沒有跟着父母他們走。
在我離開老家之前,奶奶告訴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三妹沒了。奶奶流着淚說,初四我父母帶她回來后,她喝奶嗆死了。我問是怎麼嗆死的,奶奶只是搖頭,什麼都沒有說。
我望着奶奶家牆上那個年畫上的寶寶,怎麼看怎麼像三妹,不由也落下淚來。
眼前浮現了以往我給她餵奶時她急着吃奶的情形:一看到奶瓶,她就急得腳蹬手撓,又呼又叫,看到你嘗她的奶,她會大哭着抗議,奶瓶一到嘴邊,她的哭聲就會立即停止,迅速咬住奶嘴,不歇氣地吸吮起來。她也是餓怕了。
她是嗆死的,可我覺得,她的嗆死肯定與她餓怕了有關係,而讓她餓怕的人中就有我,我為什麼要那麼大口地嘗她的奶呢?我為什麼要當著她的面兒嘗她的奶呢?
奶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這是上輩子欠的債,人家來討債了,討清了,就走了。”
聽奶奶這麼一說,我覺得這輩子我又欠下三妹的債了。
奶奶看我難受,安慰我說,你爸爸給她打了小棺材,當天就把她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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