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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份相思酥

手機:M版  分類:愛情小說  編輯:pp958

  程放說,他很喜歡我做的下午茶。

  我本來是程放的秘書,後來竟然成了他的情人。

  一年前夏末的一天中午,我陪程放去見客戶,他喝醉了,吐得昏天暗地的,我不知該把他送往哪裡,只好先帶他回我家。

  程放一直昏睡到下午4點多鐘才醒來,我做了幾樣茶點,陪他坐在陽台上喝紅茶解酒。這紅茶是現沖的罐裝阿薩姆紅茶,再添加少許朗姆酒和奶油炮製而成的正宗英式下午茶。

  茶湯鮮紅,上面漂浮着點點奶油,熱氣氤氳中茶香因了酒的烘焙越發濃郁香醇,熏人慾醉。程放十分驚喜,幾乎不想走。

  程放來自陝北農村,白手起家,短短十年間便從廣告業務員做到媒介公司總經理,如今已經是身家上千萬的行內翹楚,卻一直感慨沒有享受過真正的貴族生活。

  程放的夫人是那種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我發財了”的暴發女人,我在去年公司嘉年華會上見過她一面。她那叫真正的珠光寶氣——大紅的時下最流行的千禧裝,頸上一條黃金項鏈可以用來拴狗。

  程放以前一直說有時間要請我多到他家坐坐,教教他的夫人穿衣打扮。但是自從那次在我家喝過下午茶后,他便不再邀請我到他家了,倒是和我一起外出的機會多了起來。以前都是助理陪他出差的,現在都改成我了。公事之餘,我們到處找當地最高級的茶館或者咖啡屋泡着,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程放說,沒有一家茶館的手藝比我的好。

  過了半年多,終於有一天,程放對我說:“能打字的好秘書滿街都是,會做下午茶的女孩卻是可遇不可求。”他問我願不願意以後專門為他泡下午茶。

  我低下頭,哭了。

  程放嚇了一跳,忙問我:“是不是我冒犯了你?別生氣。你要是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的。”

  我抬起頭對他說:“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是,我願意。”

  “我願意。”這通常是西式婚禮上新郎、新娘回答神甫的話,這句話說過之後,就把自己的一生與對方緊緊聯繫在一起了。可是我愛的人已經結婚,我知道,不論他多麼不喜歡他的太太,也不會與太太離婚的——他們那種人特別怕承擔忘恩負義的罪名。上海已經不太有人說起“陳世美”了,這樣說會被笑話老土。但是在他的老婆家陝北,父老鄉親會因為他休妻另娶罵他的祖宗十八代。

  從此,我成了程放的地下情人。他總是盡量在上午安排好所有的事,然後抽出兩三個小時到我的住處喝下午茶。

  我變着法兒討程放歡心,照着茶譜炮製各類茶飲和茶點,皇家紅茶、意式橘茶、英式奶茶、翡翠果凍、杏仁蛋糕、太陽素餅……日子就在一杯杯英式、意式或俄式紅茶中沖淡流逝。

  轉眼已經是一年。

  一天,我正陪程放享用剛從雲南購進的新普洱茶,給他表演我剛學會不久的中國功夫茶,門鈴響了。我從門孔里向外張望,不禁倒吸了一口氣——門外站着的墨底大花旗袍裹着渾圓的腰身,半袖緊緊卡着肥黑的一截小臂,這不是程夫人又是哪個?最誇張的是,她的身後還跟着七八個隨從。

  我回過頭看着程放平靜地說:“你太太來了。你要不要出去和她談一談?”

  程放一愣,臉色極難看,匆匆地對我說:“我去同她說,你別出來。”說著走過去打開門。我一閃身躲在他的背後。

  程夫人見門一開,不問青紅皂白衝著來人揚手就是一巴掌。程放急忙閃身,但耳角還是被颳了一下。他大怒,厲聲道:“潑婦,你幹什麼?”

  程夫人看清自己打錯了丈夫,並不驚恐,一把抓緊程放的衣服:“你也在這兒,這下子叫我捉姦在床了!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別鬧了!”程放斷喝,一個個地看着來人。來人有鄉下的親戚,也有公司的同事,還有兩三個我不認識的。真不知道程夫人是從哪裡召集的烏合之眾。 程放丟了一個好大的面子,索性回頭問我:“這些都是熟人,借你的地方坐一會兒。行不行?”

  我知道程放希望在我身上找回面子,立即滿面堆笑地歡迎:“既然是程放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貴客。請進,請進。”

  那些人見我如此熱情,都有些發愣,訕訕地互相推讓着走了進來。

  我端出各色茶點殷勤款待,隨手開了CD播發器,又把音樂的聲音調至極低,笑着說:“程放最喜歡邊喝茶邊聽音樂,還特別講究音樂的音量。他說,聲音的最佳效果是若有若無。”我說著笑着,忙得像花蝴蝶一般。

  那些人吃了人家的嘴軟,臉上也有了笑容。

  我又向程太太拋了一個軟釘子:“程夫人是來接程總回家的吧?”

  程太太看我這會兒忙碌看傻了,聽我問她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她眼圈一紅就想發難,程放先發制人,抬抬手阻止她發話,看着眾人很誠懇地說:“我知道大家一番好意,是怕我走錯了路。各位現在看到了,這屋子裡沒有一絲一線是我添的,都是她自己的家當。我是想說,論條件,她比我強多了——書香門第,大家閨秀,會泡茶,會選音樂,會做茶點,找這樣的姑娘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我有什麼理由不選擇她?”他轉向自己的太太,“反過來說,你呢?我在上海一站穩就把你們母子接了過來。你來上海這麼久,沒給我做過一頓飯,沒給我熨過一件衣服,天天跟人家比闊氣。現在你既然來了,我索性跟你說清楚。我是不會離開她的,要麼你答應以後不再干預我們,要麼就乾脆離婚!”

  “離婚?你敢說離婚?”程夫人簡直氣昏了,“噢”的一聲向程放撲過去。

  這次程放沒來得及躲閃,臉上又多了一道殷紅的抓痕。我顧不了多想,本能地擋上前去,被程夫人一巴掌打在臉上。我只覺得眼前一花就要倒下,幸虧程放在我身後將我及時扶住,程夫人也被客人拉開了。

  程放氣得直喘粗氣,向來客拱一拱手說:“勞駕各位,陪她從哪兒來的再陪她回哪兒去。華亭路那邊的房子我是不會回去了,裡面所有的東西,包括房契都歸她,律師信我隨後就送過去。這婚我是離定了。”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程夫人怎麼也沒想到上門捉姦竟然捉出這樣的結局,坐在地上拍腿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我和程放談了很久,他給我講了許多他們夫妻的事,他說他一生中最想要的就是我這樣的女人,可以為他沖茶,可以帶他進步。他說:“男人拼搏多年,不就是為了擁有你這樣的女人么?”

  枕着程放的臂彎,我幸福地想:我是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程放是會娶我的,所有的等待與隱忍都終於有了回報。

  豈料第二天,程放9歲的兒子打電話來找爸爸,我清楚地聽到程放對着電話毫不猶豫地回答:“你哭什麼?我下班就回家。你要爸爸帶什麼回去?棒棒糖?沒問題。爸爸一定帶回去。星期天要去公園?行,和你媽媽一塊去。”

  我不認識似的看着程放。他略帶歉意地回頭對我說:“那畢竟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家,我總得回去。哪能真的說離就離呢!我成什麼人了?別生氣,一切等我下午過來再說吧。”

  程放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床頭獃獃地想來想去。我真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簡單了。未經過婚姻生活的我並不知道,對於結婚10年的夫妻來說,吵架根本是家常便飯,在我以為天崩地裂的大事,在他們不過是耍花槍,所謂“永遠不回家”云云,只是他們吵架時的口頭禪,真要離婚談何容易!他怕驚擾兒子,就買棒棒糖去安慰他;他怕委屈我,大概買的東西會貴重得多,但是那些東西可以補償我受到的羞辱嗎?我是清清白白的女人家,只因為愛錯了人,便任人欺、任人罵,他甜言蜜語一番便算是安慰,然後他們照樣一家三口手挽手去逛公園,我不過是他們家庭鬧劇里客串跑龍套的。我就是這樣賤?

  我想得頭疼,索性蒙上頭繼續大睡。做情人的日子裡,沒別的進步,就是越睡越貪睡了。

  再醒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我本能地想:程放要來了,該準備下午茶了。

  這天,我為程放準備的是西南風味的蓋碗茶。我一邊清洗枸杞、紅棗,一邊想:在以前,大戶人家娶妾,總要新人為正室奉上一杯蓋碗茶,而正室夫人在接過茶之前必然對新人百般刁難,輕易不肯喝下那碗茶,因為喝過茶之後,就要與人家平分丈夫了。其實奉茶的與喝茶的都一般的辛酸與無奈。而我,自己辛辛苦苦地親手泡一杯杯苦茶,自誤,也誤人,何苦呢?程放一天不離婚,我便還是見不得光的“狐狸精”,即使不花他的一分錢,即使不對他苛求責難,我仍然要隨時隨地被人理直氣壯地找上門來當眾羞辱,而即使他當真離了婚,我縱然可以不理人家的飛短流長,但可以不在乎程放的猶豫與彷徨嗎?他可以不惦念他的前妻嗎?他能不挂念他的兒子嗎?程太太不可能放棄兒子的撫養權,我永遠不可能得到程放的整個心,我永遠只是他的下午茶,不可能成為正餐。做別人的丈夫的女人,做別人的孩子的後母,我不由得自問:“我有本事做得到嗎?”

  那天,我為程放準備的最後一份茶點,輕薄小巧的相思酥:麵粉、精鹽、色拉油拌水調勻,擀成薄薄的一層,包上相思梅為餡,刷上雞蛋汁着色,微波爐內烘烤至焦黃。這相思酥味道甜中帶酸,猶如初戀的少女情懷。

  程放第一次品嘗,十分讚賞:“你簡直千變萬化,天天都讓我有新的驚喜。這點心叫什麼名字?”

  “相思酥。”我回答,“程放,如果我離開你,我不會再想你,因為我的想念已經被你吃下去了。我們交往一場,沒有互相記恨過,以後也永遠不會怨恨對方。我和你在一起,曾經真正快樂過,但再繼續下去,再濃的茶也會變成白開水。讓我們趁茶正醇、花正艷,分手吧!”

  “什麼意思?”程放愣了。

  “請君更進一杯茶,我呀從此不相思了。”我微笑着端起茶杯,清清楚楚地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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