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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故事

手機:M版  分類:愛情小說  編輯:得得9

  據說昔日我的家族八代鼎盛,在當地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物力俱是手屈一指。傳到曾祖的時候,長房長子的曾祖只生了兩個孩子,我的爺爺居二,名“璞”,字“守元”,大爺名“斐”,字“粲然”。想來曾祖是睿智的,因為老先生給孩子的名字竟然暗含天意,冥冥中決定了兩個孩子的畢生命運。畢業於輔仁大學的大爺文采斐然,聲震京華。那時候,江南李叔同先生與他是至交好友。後來,李叔同先生出家做了和尚,成為了佛教歷史上著名的“弘一大師”。而我的大爺,同時也出家了,大爺做了神甫,在一個偏遠的西陲地方——笛化(烏魯木齊)。我時時在想,是如何的機緣使他們勘破了紅塵呢?想來抉擇的時候必定有過大悲苦。人世間少了兩個文壇巨匠,多了兩個律學嚴謹的苦行僧人。在國外,讀豐子愷先生的回憶錄,又看了台灣陳慧劍先生的著作《弘一大師傳》,總是對於他們的突然離去百思不解。巧合中,我在日本的一家書店有幸見到弘一大師的手跡——是先生後期的佛經臨摹作品,字跡圓潤渾滑,但又飄逸着凌瘦之感,工整的行楷一絲不苟,數千字的長卷無一亂筆……想着大師先生的後期必定已然心靜。大爺在聲名最盛時選擇了傳道,使曾祖無法接受,曾祖雖然也是天主教徒,但是對於自己長子的行為困惑不已,也無能為力。大爺生平無子嗣,孤死於異鄉。也許他並不孤獨,想來他的心中必有明燈。1988年,烏魯木齊教會有信函,我們才知道大爺已經死了30年。信里說起大爺的功德,唏噓不已……大爺在烏魯木齊自建了兩座教堂,其中一座一直留存至今。教會的意思是房產的產權應該由我們來繼承,我們放棄了。想來大爺必定在天堂含笑。爺爺是沒有多大德行的,年少時候正值改朝換代,天下割據,世事混亂。爺爺醉生夢死,吃喝嫖賭樣樣來得。待曾祖過世,爺爺已經把數代的家業揮霍無幾了。對於爺爺的混帳行為據說曾祖生前是沒有反對的,任由爺爺胡鬧,很多人認為曾祖糊塗,後來才知道老爺子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但是曾祖萬沒有想到,爺爺後來居然又使家道中興,成為當地霸主,反而引來後世的許多麻煩。爺爺在曾祖過世后,曾經大賭一場。用十塊光洋為注,贏了一位山西老客的86隻羊,當夜起身,在風雪交加的夜晚開始了歸家的路,兩天三夜后,爺爺趕着72隻羊回來了,疲憊不堪,睡了一晝夜,醒來后對奶奶說:“有十幾隻羊在路上凍死了,我把它們藏起來了,現在我得去套車找回來……”爺爺是我在俗世間見過的最聰明狡猾無賴的人。他用贏來的羊開始重振家業,後來開了油坊,又開了地毯廠,然後開始機械製造……說起爺爺的無賴,我是深有體會。玩撲克牌他藏牌,玩象棋他悔棋,或者偷偷多移動一格。8歲的時候我與他往往爭到面紅耳赤,他也氣到咬牙……12歲時我立誓以後不和這個老無賴玩任何遊戲。於是他寂寞了……爺爺的孩子少,只生了兩個——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媽。在文革等各種運動中,爺爺巧妙的存活了下來。我家的成分幾乎與所有惡勢力全部掛鈎,“地主”、“資本家”、“裡通外國”、“走資派”、“牛鬼蛇神”、“反黨反社會主義”……記得1980年收到國外姑媽的來信,抬頭寫着:祝毛主席如何,華國峰主席如何,社會主義如何,然後才問爺爺的狀況……結尾又是大標語,希望這個身體健康希望那個永垂不朽。那時候已經是1980年了。姑媽曾經是醫院的護士,在抗美援朝時期,姑媽支軍上了前線,與我的姑夫——一位來自日本紅十字國際救援隊的醫生認識,戰後結婚去了日本,近二三十年沒有了信息,直到1980年才輾轉的開始了聯繫。1992年我收拾倉庫時候在一個塵土滿布的小箱子里發現一張相片,相紙泛黃,四角扭曲,但是相片中的人卻是非常清楚——一個馱槍騎馬的女人,相貌清秀,但是眉宇間竟有森森殺氣。我問父親這是誰,父親接過去看看把相片撕了,揚了……我在好奇之餘,隱隱覺得相片中的女人很是面熟,但是卻想不起來,迷惑了很久后的結論是:這個女人我不認識。1993年我離開中國,去了日本,在一次閑聊中姑媽說起了一個女人,我知道這個女人就是相片中的馱槍人。她竟然是我的姨奶奶,我奶奶的姐姐,是土匪。對於這段故事,我從未聽人訴起,極為詫異驚奇,但在聊天中我裝出一副什麼都瞭然於胸的樣子,慢慢從姑媽嘴裡套出一個湮沒半個世紀的愛情故事。那時候正值亂世,天下匪盜橫行。曾祖尚且在世,爺爺18歲,或者19歲。家境雖然已經被爺爺敗落到殘不忍睹,但是家族的名字仍然赫赫有名,在一個眾目睽睽光天化日的日子裡,一群流竄的土匪洗劫了祖宅……當爺爺經過三天三夜的狂賭輸盡晃晃悠悠的騎馬回來時,看到曾祖在堂下笑,很開心的笑。爺爺知道大事不好,據說可以令曾祖發笑唯一的可能就是破財。家裡的長工趕過來和爺爺說了事情的原委。爺爺面色發緊,問:我的馬鞍呢?長工說也被搶了。爺爺暴怒,問:匪子什麼時候走的?長工說已經離開半天了。爺爺問了方向後連馬也沒下就追了出去。曾祖搖頭:“痴兒,痴兒”。被搶的馬鞍通體黃銅,據說是件大有來歷的古物,也是爺爺唯一喜愛的外物。五天後,爺爺提着被搶的馬鞍回來了,還帶回一個女人——土匪頭子,我的姨奶奶。我問姑姑那被爺爺拚死奪回來的馬鞍如今的下落,姑姑說最後落在了xx公社王xx書記的手裡,如今的下落就不知道了……爺爺對着愣怔着的曾祖說:“我要娶這個女人。”曾祖想了很久,說:“刨牆吧。”當天晚上爺爺把院牆刨了,從裡面的夾層里取出一包包的大煙和錠錠白銀。做了三年土匪頭子的姨奶奶目瞪口呆。曾祖唯一的要求是要見過姨奶奶的父母親,姨奶奶同意了,和爺爺不遠千里去了山西——姨奶奶的家接她的父母……三個月後,爺爺回來了,帶着姨奶奶的父母親,但是姨奶奶卻不見了,代替姨奶奶而返的是我的奶奶。曾祖彷彿對於任何變化也不會驚奇,熱情的接待了親家。親家萎萎縮縮,只說萬事由曾祖決定好了。夜裡,爺爺被曾祖用一瓢冷水潑醒,跪在了祖宗靈位前。爺爺表現的非常硬項,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我喜歡這個。”曾祖虛指爺爺:“始亂終棄,始亂終棄!”關於在山西的日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決定了爺爺的選擇,我無法知道。那時候爺爺奶奶已經過世,爸爸始終諱言,姑媽知之甚少。我相信,我丟失了一段很精彩的故事,我卻無法續寫。姑媽說:“你的姨奶奶現在仍然活着,也許你將來有機會見到她。”我沒有見過奶奶,在我的記憶中她的形象就是遺像中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但是我非常的感謝她,因為她救了我的命。爸爸媽媽因為成分的關係被下放農村,一來晚上閑着無事,二來媽媽想做“英雄母親”,所以對於孩子的產量是沒有控制的。當我呱呱落地的時候,我悲哀的發現我已經是第六個了,最大的姐姐比我大一輪,我知道我的命運多難,所以我拚命的哭。媽媽已經疲倦,面對着那麼多雙嗷嗷待哺的眼睛,媽媽決定了,她要殺我!我應該沒有反對,即使反對也沒有人可以聽的懂。冥冥中在外堂為媽媽煮紅糖水的奶奶覺得了不對,當她看到媽媽將我的哥哥姐姐們從裡屋趕出來,奶奶就磕絆着進去了。那時候,我正在炕角的尿盆里充分的吸收着苦澀的人生味道。奶奶救了我,卻沒有給我感恩的機會。當天晚上一向身體康健的奶奶就急病過世。爺爺時常說:“你奶奶用她的命把你換了回來!”我時常想,如果奶奶知道她換回的竟是一個如此不爭氣的孫子,她當初還會不會那樣做呢?爺爺去世於1993年秋季,那時侯我剛離開中國去了日本,我的哥哥姐姐們分別在各個不同的國家遊盪生存,使得爺爺空有六個孫子,臨死前竟無一人在場,彷彿生命成了一場鬧劇。我的大哥是最後一個知道爺爺死訊的,時間距離爺爺過世已經三年了。如果不是我在英國與他偶遇,相信他會忘記了他有個爺爺的。羅蘭說:“生命就是一場永不停頓的奔波……”但是我們兄弟姐妹的奔波卻陶醉得可以遺忘祖先。大約在1995年的一天夜裡,我從夢中驚醒了,夢中爺爺的話語言猶在耳,他說他很冷……我立刻撥了中國父母的電話,告訴了父親。父親應該呆怔了許久,才對我說:“我剛才也做了同樣的夢,我得抽時間去山上看看……”半個月後,接到了父親的信箋,說:“墳頭的水泥裂開了,雨季的時候灌了不少水進去,我這回去又修葺了一番……”2005年夏季我回到國內,結束了我13年的流浪,回來不久,在美國的二姐帶着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也回來省親。於是父親決定去上墳……墳在山包上,墳下是百頃的葵花地,父親指着遠處飄渺間的大山說:“從我們站的地方到那座山峰,我們看到的土地全是你爺爺一手打拚得來的……”美國男人驚呆的合不上嘴,問我:“現在難道不是我們的嗎?”我說:“現在是國家的。”祭拜開始的時候,我們隨着父母淺唱的《玫瑰經》,心思也變得哀傷起來。美國人拿着攝相機不停的換位為我們拍攝。我終於無法忍受,從他手裡奪過攝相機拋到了山下。山下,兩個不中不洋正在玩耍的孩子傻傻的望着我……我無理由的暴怒使得在微軟“X-box”擔任技術總監的美國鬼子無法適應,想和我理論,我對他說:“對不起,想和我說話請使用中文!”從那天起,這個美國人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05年秋季,我見到了姨奶奶。我是特意去到山西忻州尋找的她。我從法國回來經過日本的時候,姑媽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偷偷的交給姨奶奶,姑媽說:“我總覺得我們是欠她的……”尋找比我想象的要簡單很多,我只是問了兩個在街邊曬太陽的老人,就知道了姨奶奶的下落,她依舊一個人堅強的活着,已經86歲了。兩個老人對於昔日的土匪頭子熟悉異常,彷彿是我突然打開了他們記憶的閘門,我禮貌的離開,遠遠的聽到他們依舊在嘆息姨奶奶往日的瘋狂……走在石板路上,我的心漸漸冷卻,漸漸冰到顫抖,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與我家族有着千絲萬縷愛恨情仇的女人。我的手心裡緊緊抓着一塊上海牌手錶,我想從爺爺的遺物中獲取力量,但是我失敗了——時間是抓不住的。對於一個為了愛情枯守了半個多世紀的女人,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她端坐在炕沿接受了我的禮拜,她安然的態度使我想哭,她說的第一句話令我驚詫:“你是老六吧,好孩子,起身吧。”她知道我是誰!怎麼可能?!我感到一陣森寒——傳說中臨死的人會通靈。她淡淡的說:“你的父親時常給我寄幾張你們的相片,很好,很好……”她說;“你在外面已經十三年了吧,不要再走了,沒有意思的……”她說:“守元死的時候,你們全不在他身邊,我很傷心……”她說:“你們家族的男人不懂感情,只有****……”她說:“你們家族的前輩以詩書為立世之本,到你曾祖那代已經喪盡福緣……”她說:“我為我的姐姐悲哀,告訴你的父親,以後不要寄錢來了,罪過是贖不回來的……”我冷汗直流,我相信我家的歷史已經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個版本,我要不要接受另一種殘酷的說法呢?到底發生了什麼?爺爺,父親,姑媽到底向我們隱瞞了什麼?我把禮物放在炕上的小方桌上,她微闔着雙目,彷彿已經熟睡。我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輕的把爺爺的那塊手錶拿了出來。姨奶奶的眼睛立即睜開,好象手錶那輕微的走動聲音如同暮鼓晨鐘。她默默的望着那塊蒙面模糊,錶盤淺黃的“老上海”,嘴角翕動了一下,我覺得她的眼神突然清澈了。“這塊手錶我識得的,是我送給你爺爺的結婚禮物,記得那天是1941年2月8日,那天有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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