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沒有被聽見

　　1．一段鄉村時光

　　桑子在依林鎮其實是很短的一段經歷。

　　那年暑假。桑子的爸爸白天濤出了點問題，被發配到鄉下。領導考慮到白天濤畢竟立下不小的功勞，就儘可能給他一個面子，說地方由你選。鄉下怎麼可能跟縣城比，選來選去結果都差不多的，白天濤把幾個地方看了看，眼睛就落在了依林鎮上。依林依林，一定有成片修長的樹林，白天濤就這麼浪漫了一下，他不知道這一下的影響有多大。

　　白天濤的命運多舛，好在有桑子和桑甜兩個花朵般的女兒。現在，一家四口要分成兩份，白天濤要在女兒中選一個帶着，到鄉下就是受苦，選誰都難，不選，妻子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也難。桑子是大女兒，家庭的變故讓孩子早熟起來，在那樣的時刻，桑子站出來，說，我陪爸爸去鄉下。

　　桑子看見了父親眼睛里的一絲顫動，那是男人的感動。即使多年後，桑子命運坎坷，她也沒有太多的後悔。

　　有些遭遇是無法迴避的，簡直就是劫難。能怪誰呢。

　　依林鎮除了有個好聽的名字，什麼都沒有。

　　沒有優美的樹林，也沒有良田。這樣窮山惡水的地方，出不了良民。第一晚，忙到半夜，父女倆疲勞地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桑子警覺地發現，窗子破了個洞，一根竹竿躺在那裡。而父親的褲子已經被人偷走了，父親是教師，褲子里好歹有幾角錢。丟了錢不要緊，要緊的是父親的斯文，怎麼去給學生上課啊。桑子趕緊翻包裹，翻出一條毛料褲子，父親就穿着這條褲子上課去了。

　　桑子上小學，和父親的學校不在一條路上。一個人背了書包走在放學的路上，早有一群鎮上的男孩女孩，等在學校外面，圍着桑子，橫眉立目。桑子心裡沒有鬼，還是害怕起來。一個扎小辮的女孩子帶頭喊起來：把她的白球鞋剝了！孩子們圍過來，他們骯髒的手伸展在桑子面前，扯她的頭花，脫她的鞋子。桑子抱緊自己，恐懼到了嗓子眼，可就是喊不出來。

　　這個時候，一個高大的男孩子出現了。他大喊一聲“不許欺負人”，拉起桑子就跑。桑子跟在他後面，一路小跑，跑到街上，看得見大人了才停下來。男孩子蹲下身去，給桑子穿上球鞋。再站起來，說，以後不要穿得太亮了，穿得跟這裡人一樣，他們就不會找你麻煩了。

　　桑子抬頭說聲謝謝，抬頭看見的是少年溫和的笑臉。

　　少年走出兩步，又回來。以後，乾脆跟我一起上學吧，他們就不會欺負你了。我叫大年。

　　初遇大年，就是這麼美好，英雄救美般，傳奇而刺激。稍微感性些的女子其實都希望有這樣的遭遇。

　　桑子就是這樣的女子，她在那樣的境況下遇見了大年。而且，那時候的大年還沒有變壞，給予桑子的是一個美好的開始。

　　桑子在依林鎮待了兩年，這兩年，桑子長成了少女。家裡的情況也好了起來，母親來電話說，桑子你可以回來了。

　　桑子沒有一點興奮。因為她要離開大年了。

　　她在大年面前哭得一塌糊塗，大年被她哭得沒有辦法，只好安慰她：縣城也不遠，以後我可以去看你啊。

　　桑子充滿了期望，你說的啊，不許反悔。

　　2．意外的重逢

　　桑子讀高中的時候，才再次見到大年。

　　高中的桑子已經有些小荷初露的跡象。高挑的身材，嫵媚的容貌，在一中校園裡，出類拔萃。桑子收到過很多情書，收到又怎樣，她總是看也不看就丟了。那些氣憤的男生放出話來：桑子那張寡婦臉，一看就像失戀了一百次，誰知道她跟過誰了。

　　桑子不理睬他們。一個人上學讀書，安靜地長大。做父母的自然喜歡這樣乖巧的孩子，尤其白天濤對桑子更是寵愛一些，不免對妻子炫耀：看，我帶的孩子就是爭氣吧。是啊，桑子比桑甜爭氣，桑甜才讀初三，就談了三場戀愛。而桑子多麼冷靜啊。

　　桑子的冷靜終於被打破了，因為她見到了大年。

　　桑子去南街的農貿市場買父親愛吃的春菜，正在挑揀着，一抬頭，就看見了大年。

　　大年正埋頭給大米過磅，戴一頂黃軍帽，歪歪的帽檐遮了半張臉，桑子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樣肩膀寬大相貌堂堂的男子就是大年。桑子一步步挪過去，立在大年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大年才問一句“你這人怎麼了”，桑子的眼淚就流出來。桑子說，你還問怎麼了，你自己說怎麼了。你、你……桑子蹲下去，委屈得說不出話來。

　　大年認出了桑子，上下打量着，不無意外的驚喜：桑子？小丫頭桑子，長這麼漂亮了？我都不敢認了。

　　桑子兀自在那裡哭着，大年沒有辦法，只得彎下腰去扶。桑子滿肚子的委屈，被他一彎腰就給抖掉了。

　　幾年前，大年也是這麼彎下腰來拯救她的呀。

　　大年成了臨時工，每個月有點收入。當時就要請桑子吃飯。桑子聽話地跟他去了糧站的宿舍，一路上，大年跟人打招呼。年輕的男人見了桑子，就神色猥瑣地笑：大年，又換了個？

　　大年正經起來，罵，什麼跟什麼啊，這是我妹妹，失散多年的妹妹。

　　大年的宿舍凌亂不堪，被子衣服堆了一床。桑子給他清理了桌子，又去收拾床鋪。床底下滾出一個白色的氣球，頂上還有個小凸凸。桑子伸手去拿，被大年擋住了。

　　大年神色尷尬地把桑子拖到一邊，叫桑子過來吃飯。

　　飯菜是食堂打來的，桑子用大年的搪瓷碗一口一口地吃，把蒜苗里的牛肉撥到大年的碗里。大年又撥過來。

　　桑子吃着碗里的牛肉，說，大年，我在一中讀書，以後你要經常來看我。

　　大年倒是來找過桑子。

　　大年把桑子從教室里叫出來的時候，所有的同學都看見了桑子的“男朋友”。大年一見桑子就慌亂不堪：桑子請你幫個忙。

　　桑子聽了半天，才明白，大年把別人的肚子弄大了，要去醫院。

　　桑子去找母親，母親正是醫院的婦產科大夫。母親什麼也不說，手術做完了。把桑子叫過來，一雙犀利的眼睛盯着桑子說，女兒，我們幫了他這個忙，算是把人情都還掉了。你以後的主要任務是考上大學。

　　桑子的功課卻滑了下來，一落千丈。

　　面對母親的質問，桑子反叛地回答：為什麼一定要上大學？上大學就那麼幸福嗎？我就要在小城裡生活，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桑子在調考中滑落到倒數的名次。老師說，除非是故意，否則不可能掉得這麼厲害。

　　桑子的母親思忖良久，出門向南。

　　一周后，桑子一家人出席了大年的婚禮。大年和那個墮胎的女子結婚。燈光下，女子俗氣艷麗的妝容令桑子翻胃。她早早地回家，回家就背英語單詞。

　　那年夏天，桑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學。

　　3．寂寞的愛情

　　桑子的大學有些寂寞。

　　大一的時候，很多男生追求過桑子，結果是沒有結果。

　　漸漸地，傳出些言論來，說桑子大概是有問題。要不，怎麼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子，不戀愛，整天抱着專業書死啃。當初，桑子報專業的時候，都以為她會報外語中文之類，學起來輕鬆，以後的職業又很對女孩子的路子。誰也沒有想到，桑子問老師，哪個專業最花時間？老師說，當然是法律，條文一大堆。桑子說，那就是法律了。

　　大學里唯一一次跟愛情有關的事件，是實習那年。

　　桑子在市中級人民法院實習，其實就是做文書，很閑散的。當時有一位也是在實習的法官，年輕帥氣的男子，因為彼此相似的身份，就接近了桑子。有時候一起吃飯，一起下班，只是相互照應的意思。

　　有一次，兩個年輕人從郊區趕回來，經過一處茂密的玉米地。年輕人說起白天的案子，說到那女人一定不是強姦的，而是自願，要不為什麼搏鬥的痕迹不是很明顯。男人還說，桑子，你從女性的角度來想想，女人就那麼容易束手就擒嗎？

　　桑子在黑夜裡顫抖，說，我不知道。也許，對於女人，最大的恥辱，不是被侵犯，而是，男人根本對她就是漠然。

　　桑子的話令男人沉默了，黑夜更加沉重，沉重得令人窒息。已經對桑子有些感覺的男人突然抱住了桑子，往玉米地里走去……

　　這個男人，就是桑子後來的丈夫。

　　桑子結婚最早，離婚也早。結婚不到一年就離了。離開的原因，拿那男人的話來說，桑子，我愛你，但是你不愛我。

　　4．十年等待

　　好歹是結過婚了，桑子倒不急了，專心撲在工作上，很快成為市裡最有魅力的女律師。收入看着高漲，追求者沒有斷過，桑子成了令人羨慕的人物。

　　桑子自然是父母的驕傲，尤其母親見了桑子都有些低眉順眼的收斂。桑子對家人很大方，送了父母一套房子，送給桑甜一輛小車，所費不多，卻是排場大氣。

　　母親更不好意思了，在桑子的公寓里突然紅了眼睛：桑，你就好好過日子吧，一個女人，要那麼多錢那麼成功做什麼，還是結婚吧。

　　桑子突兀地說，他怎樣？

　　母親愣了半天，反應過來：那人，還能怎樣，因為老婆的事，殺了人，跑了。

　　桑子一驚，再也無法寧靜。

　　她改掉了夜晚關機的習慣，一整夜守着電話，有時候從夢中驚醒，喊着那人的名字醒來。

　　終於有一天，她沒有準備的時候，他敲響了她的門。

　　她把他迎進來，他無比地慌亂，只是說，桑子，我不是要逃跑，是要見你一面，我怕來不及了。

　　她也怕來不及了，三下五除二把他剝光了。他們交織在床上，他說，你真好，跟我想象的一樣。

　　她終於幸福地尖叫起來。

　　黎明時分，桑子叫醒大年。把撥通了的手機交到大年手上，自己則緩緩地跪在大年腳下，逼着大年：自首吧。只有自首，我和你都還有希望。我分析了你的案卷，我有十分把握爭取你不死。我還可以再等你一個十年。

　　這一次，輪到大年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