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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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上苦於宮中煩悶,拋下煩瑣的政務與成山的奏摺,輕裝微服嶺南遊玩,其一行五人,太醫、丞相、侍女、皇上與我。皇上知道嶺南是我的故鄉,特地命我隨其往,這倒也省去了護衛一職。
沿途風光甚好,皇上與丞相大人一邊賞景一邊閑聊,侍女時不時地遞上茶水,傅太醫則在另一輛馬車內研究沿途採摘的草藥。我百無聊賴地坐在車沿,與馬夫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扯着。
皇上撩起布簾對我說:“羅啟,老坐在外邊多無趣,進來一起聊聊天嘛。”我連忙擺手說“不”,我說我只是個捕頭,不懂什麼國家大事。皇上蹙眉道:“你這‘京城第一神捕’天天做的就不是國家大事啦?要是沒你,天下還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呢。”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我在心裡嘀咕着:什麼“京城第一神捕”……不過是個名號而已。天下亂不亂又不是我說了算的……正值我神遊之際,皇上又開口了:“況且咱這次出行主要是來玩的,少跟朕談什麼國家大事。”我只好沉重地點了點頭,然後被皇上拎進了車內。
王丞相端坐在馬車內,我向他一抱拳表示問候。王丞相笑道:“不必客氣。羅神捕年紀輕輕,斷案極為神速,武功又出神入化,真不愧為‘京城第一神捕’,難怪深得皇上賞識。王某自愧不如啊!”這樣的客套話我聽得多了,每天在我京城的府邸門口堵着要跟我拜師學藝或是比試武功的,都是這一套。我都聽厭了,難得跟皇上出來一趟放鬆一下心情,沒想到王丞相又是個呆板的主兒。礙於情面,我只好微笑道:“丞相過獎了。此事說來慚愧。羅某隻是碰巧遇到了幾個運氣不好的小毛賊罷了,根本不值一提。”
“你們兩個還在那兒說客套話呢,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還捨不得那宮中的規矩,非得咬着不放。”皇上一開口,我倆立即住口了。給皇上這麼一打斷,本來跟王丞相就沒什麼共同話題的我就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默,還是沉默。皇上沉不住氣了,只好隨便挑起一個話題。
“羅啟,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
“尚未婚娶?”
“是。”
“可有意中人?”
“呃……沒,沒有……”
“朕的妹妹金綾你聽說過吧?覺得怎麼樣?”
天哪!他不會是想要將他的金綾公主賜婚給我吧?我驚出了一身冷汗。雖然金綾公主溫柔可愛美麗善良,這我早有耳聞,雖然本人英俊瀟洒才華出眾,這也早為天下人共知,可是!可是本人只能是娶走而不能嫁予的!此事說來話長……
只見皇上的嘴唇一開一合地顫動了許久,終於停下了,末了他還不忘問一句:“你意下如何?”
完了,皇上說的我都沒聽進耳里,這叫我怎麼回答啊。我沉思着。
豁出去了,我雙手抱拳道:“承蒙皇上厚愛,羅啟愧不敢當。”
皇上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我正思忖着該如何應對時,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馬嘶,馬車戛然而止。我在第一時間穩住皇上的身形,顧不上王丞相直向前傾的身體,衝出馬車查看情況。
一名彪形大漢橫在道路中央,手執狼牙棒,身披麻布衣,大半個膀子袒露在外面,露出一身橫肉。馬夫被此情此景已嚇得躲到一邊。
那大漢將狼牙棒重重地往地上一放,頓時濺起了漫天的黃沙。他扯着他的粗嗓子喊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見此人體形龐大,步履虛浮,聲音嘶啞,喊的話又無半分新意,我暗自好笑:看來這又是一個武功低劣虛張聲勢的毛賊,而且還是個笨賊。
皇上撩起布簾觀戰,我只坐在馬車的邊沿上挑釁般地問道:“買路財要多少啊?”那大漢斬釘截鐵地說:“三十兩!少了不行!”我嘿嘿乾笑一聲躍下馬車,在馬車附近踱着步。
“三十兩?那麼多啊。真不能少了?”
“不行!快拿錢來!”他似乎有點不耐煩了,朝我們揮了揮他的狼牙棒。
“別那麼急嘛。您那棒子粗得可嚇人的。好好好,三十兩是吧?我給。”我從腰間卸下一袋銀兩扔給他。皇上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嘀咕,我回頭向皇上眨了眨眼。
正值那大漢接過銀兩喜滋滋地往回走時,我一個箭步掠至他身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手中一把奪回了那袋銀兩。三十兩……開玩笑啊,哪能這麼隨便地就送人了?本人一向操守的原則是勤儉持家……
大漢氣極,操起狼牙棒對着我就是一陣猛錘,看着揮舞的狼牙棒再次捲起了漫天的飛沙,我也不懼,徑自與大漢玩着貓捉老鼠的遊戲。有時候啊,在宮裡憋得太辛苦了,怎麼著也得找點樂子吧。我這麼做,也算是為了取悅皇上。
漸漸地,大漢的身形越來越緩慢,然後,他驀地停下,喘着粗氣說:“老子不要了便是。”說完就想走。我攔在他身前,“不要了?可沒那麼容易。”
“他娘的,耍老子啊?老子要也不行,不要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麼樣啊?”
看他的樣子還挺囂張的,不給他一點顏色瞧瞧他還就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就仗着自己有一身的肥肉嘛,有什麼好得意的。
我猛地將月孤劍連鞘架在他脖子上。並不是想要殺他,即使是想,我也沒這個權利,一切得交由官府處理。我語氣一凜,說:“說!誰派你來的?幕後還有多少人?”其實問了這個也是白搭,一聽他要三十兩就已經了解他並不知道他打劫的正是喬裝成平民的皇上一行。
他果然被我嚇住了,慌張地跪下,“大爺饒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黃口小兒,您就行行好放小人一馬吧!小人定當做牛做馬,任您差遣!”這話說得夠熟的啊,想必先前已說過百遍了吧。我說:“大爺在那邊。”說著,便向皇上望去。中間回頭看了一眼大漢,只看到他望向皇上那充滿期待的眼神。
皇上善心大發,揮了揮手說讓他走吧。那大漢連忙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跌跌撞撞地跑遠了。
我走近皇上說:“那小子八成是騙人的。什麼老母,什麼小兒,每個失手的山匪路霸都這一套。皇上可真是愛民如子。”
皇上問:“你是說朕被騙了?”
我嘗到了這番話里另外的意思,本來想說點什麼,但話卡在喉嚨里,還是咽下了。
皇上想了一會兒,似乎心煩意亂,“罷了罷了,讓他逃掉一次,以後就不會讓他這樣的人逃掉了。”他在為自己辯解。
我連忙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王丞相揉着摔疼的胳膊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沒事了,便命令馬夫繼續趕路。
此後一路相安無事,行至傍晚,皇上下令我們一行人在客棧歇息一夜。
第二章
一路談笑風生,倒也不覺旅途勞累,多天後,終於到達嶺南——我的故鄉。三年前,我一人一劍從這裡走出去,如今,我帶着皇上與重臣又回到了這片南方的土地。
所謂“近鄉情更怯”,便是如此。回到那條我曾經走過千萬遍的街道,站在那扇我曾經敲過千萬遍的大門前,我竟沒有勇氣上前一步將它敲開。這時,門內有動靜,一名妙齡女子打開門,見到我們一干人等,吃了一驚。然後,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睛里突然放出了熠熠的光芒。
“姐……”她的話還未說完,我連忙向皇上解釋說:“這是我妹妹。真是失禮啊,竟然叫我‘嗟’。”妹妹看了我一眼,即刻會意,自我介紹道:“小女子羅依,見過公子。”皇上點了點頭,沒有再追究。我鬆了一口氣。
隨後,皇上一干人等在我家住下,我和妹妹忙上忙下地生怕待客不周,直至深夜才閑下來,久別重逢的姐妹倆終於有機會好好聊聊。
月明如洗,嶺南的月亮似乎比京城的要大得多。料此時皇上應已入睡,我換上一身女兒裝,對鏡鬆開髮髻。木梳在發間穿梭,摩挲出歲月的痕迹。妹妹走進來,從身後擁住我。晌久,終於鬆開。我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青銅古鏡上浮現出我和身後的她美麗的剪影,而她也正注視着我,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她接過我手中的木梳,輕輕地幫我梳理着糾結的頭髮。
我從鏡中瞥見一個黑影從門外閃過,出於捕頭的敏感,我低聲吩咐妹妹不要走出房間,抓起一把珠花尾隨那黑影而去。黑暗中,我憑着直覺將珠花用力撒向那個黑影,只聽得“啊”一聲驚叫。憑聲音我判斷出他的方位,迅速地追過去,一把扣住他的雙手,使他動彈不得。奇怪的是,他竟沒有半點武功,如此輕易地就被我制服了。
我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他大叫:“別!是朕!”這確實是皇上的聲音,我連忙鬆開了手,惶恐地跪下,“羅啟罪該萬死,不知皇上駕到,多有冒犯,請皇上降罪!”
“是該死。欺君瞞上,該當何罪?”
我說:“斬。”
皇上又問:“知法犯法,該當何罪?”
我回答說:“凌遲。”
“好!你自己說怎麼辦吧。”
“任憑皇上發落,羅啟絕無半點怨言。”
“就不想跟朕求求情?說不定朕會網開一面饒你不死。”
我低聲說:“皇上作為一國之君,應秉公執法給臣子立下榜樣。”
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灑進迴廊,在微弱的光亮下,我看見皇上氣得輕輕地戰慄着,聲音也不住地顫抖,“好!你一介女流竟又如此魄力,實在令朕大開眼界!”
我沉默不語,靜候皇上的處置。許久,皇上低吟道:“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很美。”皇上說,“你以後還是穿着你的女裝吧。”
我吃了一驚,問:“以後?”
“嗯,以後。”
我還想說點什麼,可皇上說很晚了,他累了。
夜色如墨,望着夜色中皇上遠走的背影,我嘆息不已。
就這樣忐忑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梳洗完畢后舀了一壺水去澆花。傅太醫正蹲在地上觀察一株極為普通的小草,見了大吃一驚。我微微一笑道:“傅太醫,早啊。”傅太醫說:“早啊。羅捕頭。”說完后他似乎覺得有些彆扭,於是又補充了一句,“羅姑娘。”
我點了點頭,問他是不是在我家找到了千年難得一見的奇珍異寶什麼的,他笑着說我家風水好,有出土奇珍異寶的潛能。
我笑了。比起古板的王丞相,我更喜歡跟這個有趣的提案一呆在一起。傅太醫耐心地為我解說哪些植物有藥用價值,哪些花草有毒,哪些花草可以吃。我似懂非懂。
皇上和王丞相都陸續起來了,侍女朕進進出出地為皇上打洗臉水。妹妹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恐怕是去河邊洗衣服了。
皇上見家中只有他帶來的侍女和我們姐妹倆忙活着,覺得人手不夠,便命侍女去街上雇傭。
王丞相見了我,略顯吃驚之意,見皇上並無表態,便沒有追問。這王丞相可是個聰明人,只怕是太聰明了。
第三章
忙碌了幾天,總算是安定下來了。皇上當即就要到附近溜達溜達,根本不給我喘息的機會。皇上雖說是不必我跟隨,可他一國之君身邊怎麼能沒有個護駕的人。於是皇上耐不住我的苦苦哀求,只得與我同去。
一個月內,陪着皇上到處遊山玩水,視察民情,倒也游遍了大半個嶺南。料想玩得盡興了,宮中政務恐怕已亂成一團了,皇上打算回京。但在這時,竟然出了亂子。
當我回到家中,妹妹並不在家,我以為她只是出去添置一些物品,就沒太在意。直到日薄西山,皇上問起羅依的蹤跡,我才警覺起來。妹妹從小就不必我操心,這一次,我卻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在家裡望穿秋水也沒有等到妹妹的歸來,便決定出去尋找一番。得到皇上的許可后,我到街上逢人就問是否見過羅依,可得到的答案卻總是否定的。我快要急瘋了,難道說妹妹出了什麼事?
我站在迎仙客棧的門口,茫然不知所措,所有平時斷案的敏捷頭腦和清醒思緒一下子全都混亂。
“今朝有酒今朝醉……好酒!小二,再來三壇!”那個聲音含糊不清卻雄渾有力,聽得出來是練過武的。我不由地回頭望去,只見一個醉鬼在客棧里嚷嚷,一副放浪不羈的樣子。仔細一看,他的腰間還佩着一把劍。那是一把好劍,隔着劍鞘我也能感覺到劍身散發的柔和力量。那是日輪劍吧?多年前被鑄劍師歐冶子鑄造而成,經過百般爭奪,流轉多人之手,如今是流落到一個醉鬼手上了。真是山水輪流轉,造化弄人。
那醉鬼似乎注意到了我,吐出含糊的兩個字,我聽清楚了,他是在說:“月孤?”
我的劍微微地散發著冷厲的光芒,我將它握緊了一些,走向那名日輪劍的主人。
“哈,又見同仁。一起喝兩杯?”他醉醺醺地說。我在他對面坐下,接過他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酒確是好酒,一杯下肚,口齒留香,思維也清醒了許多。
我想到了些什麼,起身告辭,可那醉鬼說:“就想走了?你的劍可還不想呢。”月孤劍在我手中不安地跳動着,我還是一抱拳道:“在下今日事務纏身,多有不便,請大俠見諒。來日再聚可好?”
他抿了一口酒說:“來日方長。”
我有點不耐煩了,“那這樣,三個月後,我在此等你,如何?”
“姑娘要記得赴約才是。”
“那是一定。”
“多備幾壇好酒啊。”
“好!一醉方休!告辭!”
“後會有期!”
說完,我便離開迎仙客棧,回到家中。
妹妹還是沒有回來,侍女說早上妹妹出去買菜以後就沒再見着她了。皇上也很擔心羅依,問我要不要他幫忙。我雲淡風輕地一笑說:“皇上,我這‘京城第一神捕’的名號還是您給起的呢,別想搶我飯碗啊。”皇上看了我一眼,眼神里蘊含著欣慰、擔心還有愛憐。天哪,愛憐?我趕緊打發皇上先去洗洗睡。
獨自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我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邊飛速地思考着問題。首先,羅依的失蹤不可能是因為她在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迷路了,也不可能是因為貪玩而誤了時間,那麼就必定是認為地導致她失蹤了。動機呢?貪圖她的錢財?我們家也不是很富啊,我這一個月的俸祿才幾百兩銀子,哪比得上城東那家纏萬貫的老李頭啊。那麼……是貪圖她的美色?糟了,羅依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啊……還有,如果是販賣人口呢?或是殺人滅口?
我越想越覺得可怕,如果羅依出了什麼事那我該怎麼辦?!突然間就有兩股熱流從眼眶裡滑落下來,墜到地上,在黑暗中綻放出一朵朵妖冶的花。
“這不是羅姑娘嘛。怎麼了?”王大媽走過來把我拉到一邊,噓寒問暖地問候一番,可我還是不停地哭泣,哭得她也拿我沒轍了,只好坐在我身邊看我哭。
“讓我來吧。”我聽到一個聲音,忽遠忽近,若即若離。王大媽自覺地走開了。我抬起頭看,眼前的竟然是不久前碰到的那個醉鬼。此刻我背後空門全部洞開,他若有心殺我可謂易如反掌。於是,我悄悄地挪了一下身子,手也不動聲色地按在了劍上。
他在我身邊坐下,嘆道:“戒心還是那麼強……羅綺啊羅綺,你渾身都是刺。”我已運起內力,準備隨時防衛,可奇怪的是,我竟感覺不到一點殺氣。我反問道:“沒有刺怎麼生存?日輪,不要告訴我你在江湖上行走沒有練就一點防備的本能。”他又嘆了一口氣,“不要叫我‘日輪’,我有名字的,我叫——晏淙。”
“小煙囪?”我驚住了,他“嗯”了一聲。
“奪得日輪劍後衛特地來嶺南找你,可能妹妹說你去了京城,於是我便想連月孤劍一併奪了去送給你,可那時月孤已經被人奪走了。沒想到,那個人就是你。”
我拭去眼淚,沒心思跟他再敘舊情,我說:“我妹妹不見了。”他卻說:“看出來了,要不然你哪能這麼失魂落魄?”我頓時憋了一肚子的氣,什麼叫“看出來了”?看出來了還不幫我去找我妹妹?!
“要不要我幫忙?”他問,口氣跟皇上的一模一樣。這次,我倒巴不得他能幫忙了。
第四章
一路找來,我倒發現他似乎比我更適合“京城第一神捕”這身行頭。他總是那樣泰然自若,彷彿一切早已在他的全盤掌控之中。昔日調皮搗蛋的小煙囪如今已成為日輪劍的主人,時光真是美妙得不可思議。
“看,這是不是你妹妹的髮釵?”晏淙在一戶人家門口發現了一支上雕飛鳳的髮釵,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妹妹的!
我們蟄伏在那戶人家的房頂上,小心翼翼地搬開瓦片往裡瞅。這是窮苦人家的住處,家裡的擺設極為簡單,一對衣着樸素的夫婦坐在千瘡百孔的木凳上哄着嬰兒入睡。晏淙斷定這些人跟妹妹的失蹤無關,拉着我打算離開,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嬰兒!是那個嬰兒!襁褓里半掩着的是妹妹的頭顱!那對夫婦朝我所在的方向笑了笑,然後一把將妹妹的頭顱向我扔來!顧不上血水甩了我一臉,我伸手去夠,可夠不着,妹妹的頭顱又落下去,咕嚕嚕地滾到牆角。
一跺腳,瓦片飛濺,我從屋頂破開的大洞直接就躍下去了。他們從腰間抽出隱藏得很好的軟劍直向我刺來,我身一偏避開了,直奔妹妹的頭顱而去。眼看就要到手了,妹妹的頭卻被一隻滿是泥污的鞋踩住。我抬起頭看,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來十多個黑衣人,在狹小的房屋裡將我團團圍住。那踩着妹妹的頭的黑衣人大笑着將頭顱一腳踢飛,我不敢妄動,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妹妹美麗的頭顱在牆壁上濺出大朵大朵的紅花。
“羅捕頭,我們又見面了。”說話的是幾年前犯了盜竊罪被我捉拿入獄的范明,我打量着他和他身邊的人,發現一個個都是熟悉的面孔。想必是都聯合起來找我報仇來了吧。
“我們等了您一天來呢。幾年不見,辦案功夫怎不見長進?”
“我看各位幾年前還都是好漢一條,幾年不見,怎做起這等濫殺無辜的勾當?”
“羅捕頭您武功蓋世,不用你妹妹,我們怎敢輕易下手啊?於是你妹妹也就很不好運地成了我們牽制你的工具啊。哈哈。”
“你們覺得我妹妹的死會牽制住我?”
“那就試試看啊。羅捕頭,你那如花似玉的妹妹已經香消玉殞了,不多久,你們會一起屍骨無存。”范明說罷,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裡又掏出了妹妹的手腳,然後挑釁般地在那冰肌玉骨上劃出一道道血痕。我眼皮也沒眨一下地看着他得意地將妹妹的屍身弄得遍體鱗傷。
無聲無息中,月孤出鞘,從屋頂的破洞中傾瀉下來的月光都為之一黯。范明猛地抬起頭,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月孤已架上了他的脖子。他竟不懼,從袖中飛出三枚無影針徑直向我胸口刺去,另一隻手欲推開月孤劍。我身子微微一側,躲過無影針的暗襲,然後我手上的力道猛然加重,逼得他後退到牆角。
其餘的黑衣人聚在我身後,被月孤的殺氣所震懾,不敢上前一步。范明大喊:“你們快上啊!反正都是一死,殺了她我們也死得痛快!”黑衣人聽得此話開始蠢蠢欲動。我冷笑道:“沒那麼容易。”抬手揮袖間已卸了幾人了武器,點了他們的穴。
范明笑得越發地猖狂:“哈哈,你不敢殺我們!你以為你真能等到官府來 ”
“誰說不能?”這是晏淙的聲音。我向門外望去,只見晏淙身後跟着一群官兵。晏淙說官兵已將這間房屋包圍住了。有一批官兵正進來捉拿黑衣人。范明卻詭異地大笑起來。官兵帶着他們漸行漸遠,范明的笑聲逐漸消失在風裡。
我神情恍惚地想要拾起妹妹殘缺的屍身,彎下腰,地上卻空無一物。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次,還是沒有!他們夠狠啊,肯定是毀屍滅跡了!我一下就癱倒在地上。
晏淙想要扶起跌坐在地上的我,我卻全身無力,像一團癱軟的棉花,任他怎麼扶也扶不起。我看到他的嘴在動,是在說什麼,可是我聽不見,我什麼也聽不見了,耳邊唯有寂靜如死。
我想,就這樣死了倒好了。
第五章
妹妹死了,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生活還是跟以往一樣。將皇上送回京城后,我向皇上遞上了辭呈。皇上什麼也沒說就答應了。從此,我只做我的羅綺,不再是什麼“京城第一神捕”。
後來我聽說那些殺害羅依的兇手只被關了幾天就放了,官府只判了他們一個很輕很輕的罪名。我去找嶺南的官府,縣令為難地說:“沒有證據,我們也很難定罪的啊。”
沒多久,城裡有十七個人被害,兇手的手法極為殘忍,是將人大卸八塊后在屍身上留下多處傷口,令人死無全屍。被害的十七人都是有過犯罪前科的人。此事攪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官府已貼出告示,重金懸賞捉拿到此魔頭的人士。
這事傳到了京城,皇上派人前來嶺南調查,折騰了一個多月也沒個結果。而後不得已,只得請我出手。
皇上派來的人在我家廳堂里坐着,我聽完他絮絮叨叨的敘述並無表態。他急了,站起來問我到底怎麼樣。
我低頭抿了一口茶說:“好茶!這廬山雲霧果真名不虛傳。”
他將他面前的茶水潑到了地上。
我安靜地看着他將我最心愛的茶倒在了地毯上,沒有阻止。我注視着那個人,發現他還很年輕,稚嫩的臉龐上有一股倔強之氣。當真是年少氣盛呵。
“從沒有人在我面前潑過茶,即使是皇上也是未曾。”我說。
他看起來很是胸有成竹,“我不管有沒有人在你面前潑過茶,總之,羅姑娘您就給我一句話,這案子你到底是接還是不接?”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問:“我若是不接呢?”
這樣的回答似乎出乎他所料,他微微地愣住了,然後他降低了一個音調說:“羅姑娘就非要做得這麼絕嗎?”
“除了我,就再沒有人可以接手這個案子了嗎?”
“倘若並非如此,皇上何必勞請姑娘大駕?”
我嘆了一口氣,望着遠方緩緩沒入山嶺的夕陽,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三個月約定的期限將至,我已早早地在迎仙客棧等候,日日備上三壇好酒,在當初他坐的位置上喝得酩酊大醉。
在那個陰雨綿綿的夜晚,他終於來了,仍是一人一劍,一副放浪不羈的樣子。他在我的對面坐下,將日輪劍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他的日輪,笑着向他舉起酒杯。
他一把奪過了我手中的酒杯,神色冷然,“那案子,我接了。”
我點頭說:“好啊,你本來就比我更適合做神捕。你一出馬,還有什麼搞不定的?”
他沒有搭理我,徑自說道:“我知道是你。”
我說:“不錯。就是我。”
“羅綺,你可真夠絕的。”
“呵呵,你已經是第二個說我‘絕’的人了。”
“只有用這麼極端的方式才能緩解你心中的仇恨?”
“官府無能,我便只有如此。”
一杯接着一杯清涼的酒流入愁腸,化作漫天腥風血雨。晏淙嘆了一口氣,眉宇間陡然湧現殺氣。
“既然如此,我只好為民除害了!”
看着他拿起桌上的日輪一躍而起,我的心中竟無半分殺意,月孤也很安靜地卧在我的腰間。
他說:“拿起你的月孤。”
客棧里的百姓驚慌地四散而逃,客棧的老闆戰戰兢兢地躲在錢櫃後面。
我起身說:“別砸了這麼好一家客棧。”說罷,腳尖輕點從窗口掠出窗外。
晏淙尾隨而來。
此時外面正下着雨,細細密密的雨絲飛落在鬢邊,濡濕了額角的髮絲。晏淙的白衣在黑夜中飄揚,日輪柔和的光芒映得他宛若仙人。
我笑着看着他,然後抽出了我的月孤。他驀地騰空而起,舉起日輪向我刺來,凌厲的劍氣飛揚了我的髮絲。日輪月孤幾招電光火石般的交錯,我竟發覺我有些掌控不住月孤了。我看向晏淙,他也微微地變了臉色。
都是有靈性的劍,定是不願傷害自己的同伴吧。這劍似乎比人還重情義,不像我,親手結束了十七個活生生的生命。
第三十招……第三十一招……第三十二招……高手過招,招招都是致命的,稍不留神就是命喪黃泉。
“日輪和月孤,到底哪把劍更好些呢?”我問。
“恐怕是無論如何也比不出來的吧。”他回答說。
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比的了。我收回劍,他卻還在半空中揮舞着日輪。日輪橫空,割開了大片大片的黑暗。我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父親對我描述的盤古開天闢地時的情景就是這樣的。他一斧頭劈開了混沌的世界,從此便有了天有了地。
晏淙的這一劍,劈開的可是我心裡的陰鬱?從此,會有重新的羅綺嗎?
我負手立在樹梢上,看着日輪流轉出柔光一線,沒有動。
光影越來越近,耀眼的光芒照在我的臉上,我揮袖遮住日輪的光。我能感覺到那一劍離我很近,可是,久久地沒有刺下來。
我放下手,凝眸直視站在我身前的晏淙,他也正看着我,眼裡有奇異的神色一閃而過。
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很久,久到似乎時間也被凝固,久到似乎天地中再也分不清你和我。
然後,他走了,他什麼也沒留下就這樣離開了。我還自顧自地回味他最後的眼神里的意思。
第六章
往後的日子裡,那個殺了十七個人的魔頭彷彿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蹤跡,嶺南也逐漸恢復了平靜。皇上以為是我暗中把那魔頭搞定了,就派人做了一塊匾額送到我家。那塊雕刻着“京城第一神捕”的匾額掛在我家門口的正上方,我天天進進出出看到它都覺得窩心。這匾額一掛上去,前來堵着門口要跟我拜師學藝或是比試武功的又一撥一撥的了。以前我還偶爾會跟他們切磋切磋,現在我是一概拒絕。
每逢到了曾經和晏淙相遇的那一天,我都會到迎仙客棧早早地佔據着我們一向來坐的位置,備上三壇好酒,一個人喝個痛快。客棧的老闆每次見到我去,他都會笑着問:“三壇佳釀?”我也會笑着回答說是。偶爾的偶爾,晏淙會來,他陪着我喝酒,喝醉了我們再互相攙扶着回家去。
夕陽沒入嶺南的喧囂中,一躍就消失了蹤影,轉瞬而來的是滿目的黑暗。黑暗什麼時候才會停止?我不知道,晏淙也不知道,就連遠在京城的皇上想必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羅綺的江湖,還在繼續。沒有官場的糾纏,沒有羅依的牽絆,但我還有晏淙相伴。
天上的浮雲亂了,黑暗中的清冷的月光輕盈地灑落了一地。嶺南的繁華中,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