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拷貝（集）之十一：紅海

　　10、算來是“文大”開始的兩三年，各村建起了毛澤東思想宣傳站。進村的主要路口均有站，站內紅衛兵、紅小兵站得刷齊，挺胸抬頭，氣宇軒昂。細細打量，松樹門裡人人綠軍裝，左臂紅袖章，腰扎武裝帶，兩眼放紅光；腳蹬解放鞋，寶書胸前貼，不管山神土地還是爺，背不出“語錄”你就別過街。

　　說到語錄，不能不說下語錄本。它着實變換了幾個難忘的版本。

　　最早發行的，精裝紙皮，白底紅字，“毛主席語錄”為宋體字。隨之是有暗紋的淺紅塑料皮，五個大字凹印，下面是端正的五星。後來是光亮的聚氯皮，顏色鮮紅，燙金彩印，正中套有園形的毛主席頭像。內容上除語錄，還增了“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再後來，開本縮小，厚度增加，五個字精化到四個：“最高指示”，後面增附了主席詩詞“小小寰球”什麼的。最後階段，老三篇變成老五篇；“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也添加進去，據說叫“最新指示”。

　　我不屬紅孩兒，無緣走進那紅色的世界。發語錄本了，別人白皮兒的，我沒有；別人換成紅皮的，我則白皮的；別人已用上小本三合一的，我才拿到大本麻面的。複課鬧革命，貧協已接管了學校，原來的教材不再用，語文以學語錄、背老三篇為主，當時流行的說法叫“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至於算術，更多時候不過是練練珠算而已。教室里，孩子們已被划類，涇渭分明，勞貧協主任親自授課。一邊是根紅苗壯的革命事業接班人，一邊是被入“另冊”的崽子；一面是和風細雨、笑容可掬，一面是聲嘶力竭、面目猙獰。上珠算課時，地主的孩子打得太好了，主任頓時拍案：“你想幹什麼？想變天、想反攻倒算？”大唱革命歌曲那會兒，課堂簡直改成了練歌房，高潮時還要班對班、人對人進行拉歌。“感謝你們砸碎了鐵鎖鏈，百萬農奴當家做主人。”一個富農的小孩一下沒“拉”好，唱成了“感謝你們帶來了鐵鎖鏈”。主任頓時勃然大怒，嚇得那孩兒連褲子都尿了。

　　跳“忠”字舞，接寶書（《毛澤東選集》四卷），是孩子多麼高興而榮光的事。尤其接寶書，壓根兒沒“崽子”的份兒。說實話，要說背語錄，我絲毫不比別的孩子差，要論對老人家的感情也不必別人生。可在“貧農下中農一條心，天南海北一家人”的形勢下，只有“茁壯成長”的孩子才能欣然前往。行前，操場上苦出身的子弟，毛藍褲子、白上衣，斜挎的語錄兜、通紅的紀念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們載歌載舞，笑語盈盈，神情飄逸。他們在歌聲里，買來皺紋紙，統一編扎七彩的花環，聚精會神地要把對老人家的“忠”扎進去。

　　接寶書的日子終於盼來了，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他們蜂擁擠上披了紅的馬車，前往公社，高興的一顆顆心快要蹦出喉嚨。“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記得那日走後不久，天降大雨，直到傍晚才見彩虹。結果寶書沒接來，個個成了落湯雞，花環渲染了白上衣，紅一塊紫一塊。悲哀！但我的心真的好疼。

　　哦，話多了。還是說說宣傳站吧，那工作有聲有色，嚴肅認真。過路也罷，來村辦事、走親戚也罷，不論你是國家幹部還是平頭百姓，站前人人平等，能默背語錄是唯一的通行證，一條就行。若背不出來，不好意思，紅衛兵將毫不客氣地把你扣在站里，聽紅小兵給你背老三篇。小孩子沒深淺，好彰顯，一張口就是十幾分鐘，甚至更長，急死你。那時的人也真難琢磨，沒文化或不學習的，只好聆聽紅小兵傳送領袖的聲音。但也真有真才實學又苦於施展的。他們不惜時間，經過宣傳站，口若懸河，幾條、幾十條語錄輕鬆點兒事，激動了還要吟誦“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兵們聽的不耐煩了，來人卻一發不可收，臨走時仍依依不捨，甚而至於高歌一曲留做紀念。“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獻哈達。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給親人金珠瑪。”

　　村裡有個車老闆兒，姓賈，連自己的名兒都不識。常年駕車，走東村進西庄，宣傳站一建立，經常被扣，耽誤了不少事。“這可咋整”，急得老頭直打磨磨。無奈，晚上回家求孩子教他語錄。大姑娘極力推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可他背了一個禮拜，還是顛三倒四。二姑娘說，大姐凈瞎整，我給爸弄一條准行。叫做：“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老賈跟着重複幾遍，連聲說好：“這個怎麼整都對，沒反正，又不跑空趟兒。”

　　從此，老賈法寶在手，躍馬揚鞭，所向披靡。遇站有截，他人不離車，馬不停蹄，高聲喊：“俺們擁護敵人反對，敵人反對俺們擁護。”長鞭一甩，啪啪，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