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拷貝之十四：扭曲年代的一組寫真

　　“文革”走了四十餘年，說來也不很久遠。對於徹底否定的東西無意贅述。只是記憶埋得很深，索性將它們掘出來晒晒。

　　1、憶苦與思甜

　　“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隨着凄凄慘慘的訴苦會的進行，村裡還有大事要辦，名叫“憶苦思甜”。名兒起得邏輯，有學問，可惜內容就是吃飯。

　　吃飯有兩種說道：一來一律免費；二來必須是貧農、下中農出身的人。苦飯，要安排在陰雨天，有飯無菜；苦菜+玉米面，熬成粥糊，人手一碗，管吃不管添。甜飯，必須排在晴天，大米+紅小豆，做成乾飯，一鍋接一鍋，管吃管添。既然是來吃乾飯，自然少不了菜，豆腐腦+木耳鹵兒，可以敞開喝。

　　俗話說，吃人家的嘴短。別以為是趕上了山西商號開的粥鋪，末了一抹嘴走人，一身輕鬆；也不是出家人偷着開葷，酒肉穿腸過，佛主在心中。一句話，那飯絕不能讓人白吃。吃了苦飯，不要忘記在萬惡的舊社會窮苦人暗無天日倍受欺凌所遭的罪；吃了甜飯，要牢記受苦人當家做主揚眉吐氣捍衛紅色江山的神聖使命。

　　2、飯前的祈禱

　　民以食為天。除了憶苦思甜，平時家家用飯前，家人需全體肅立，大人在前孩子在後，對領袖的畫像行禮鞠躬，做“三忠於”“四無限”。對老人家三呼“萬歲”，祝老人家“萬壽無疆”；並祝林副統帥（林彪）“永遠健康”。有過於西方虔誠的教徒飯前禱告，“感謝主賜予我食物”。

　　說來叫人後怕。那時舉國上下山呼海嘯，皆呼“萬歲”；卻有人狗膽包天拿着紅色的印有老人家“能活到一百四十歲”的喜報，敲鑼打鼓，聚眾遊行。我算術從小就是明殘，但估摸百歲與萬歲差的不少，真不知首發“喜報”的人是何居心？真的很懸。這情況，也幸好沒讓流沙河知道。他要知道，毀了。“紅太陽千秋永照”，那叫他評的：“千秋”者，“千年”也；既然“千秋”，何談“永照”？純屬狗屁不通！

　　3、娘的，砸你祖宗

　　“我們奉上級的指示到你家破‘四舊’，你要放老實點！”一群紅衛兵闖了進來。

　　被破舊的人家見狀，屁都快嚇出來了，哪敢怠慢，連聲說“應該、應該，一切聽命”。來人隨即破門而入，翻箱倒櫃，一頓折騰。

　　一個留學生頭的女兵拿張照片嚷：“這個是你跟你老婆的照片吧？都黃了。瞧你那老婆，穿旗袍、燙着發，一看就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扯了！”

　　一留平頭的男兵問：“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知道不？你留這青花瓶幹啥？還想留着將來變成寶？摔了！”

　　幾個兵在倉房有了重大發現，抬出一老祖宗的木龕。這還了得！兵們圍上去，七嘴八舌，群情激憤。主人慌忙解釋說木龕是家裡傳下來的，只做個念想，絕沒別的意思。兵頭大怒：“胡說！沒有國哪有家。你這老祖宗純屬‘四舊’，家譜都排到十二代了，這就是一本‘變天賬’。砸了！！”

　　4、隊長的鞭子

　　村革委會成立后，專政隊也應運而生。一些歷史不清楚，聽說當過偽保長、諜報、加入過三青團或國民黨的，或有小污點以及三天兩頭得罪人、一看就犯相的，都不妨抓來過過堂。

　　專政隊的鞭子向來是不吃素的，下下見肉。農人知道，鞭子是用來打牲口的，有時干繞畫不真打。不過一旦把人當作牲口，也盡用無妨。隊員的鞭子是拉電機的三角帶毀做的，二尺來長，木柄前勒了兩道鐵箍。與隊員相比，隊長的鞭子寬而厚，是兜馬屁股的板兒帶裁的，膠在外線在里，拍到人身上，青在外紫在里。過堂中，隊員們手持皮鞭，個個挺胸凸肚，分屹兩邊。遇上不老實或罪大惡極的，隊長常率先開鞭。他事先在板兒帶上用色粉筆花了個8，之後將8抽印在“牲口”的背上。於是所有隊員心領神會，掄起鞭，每人八下。

　　當然，畫幾便是幾，一般是不打折兒的。

　　5、槍聲震死你

　　村上開批鬥大會了。大幅的會標，橫掛着，白紙黑字；大大的標語，豎掛着，紅紙黃字。詞語上張牙舞爪，搜羅出“到底、投降、滅亡、永世不得翻身”等一堆要出人命的話。也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略）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不管前後怎麼說，何種境況下說的，只要掛上邊兒，拿過來用就是了。要何談“古為今用”？

　　大會的檯子由木跳板搭成，離地足有一米高。台上，專政隊員人人手持鋼槍，威風凜凜。聽得主持一聲怒吼：“把四類分子帶上來！”頃刻間，槍聲驟起，震耳欲聾，以至槍栓嘩嘩，彈殼橫飛，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盡顯無遺。硝煙中，地主、富農、現行和歷史反革命以及國民黨殘渣餘孽，上身捆着一一被押上台來，順着跳板面向人群跪成一排。個別頭底的不深，有人會使勁下按，必須呈“z”形。淘氣的小孩子不懂事，鑽到台下，用婦女納鞋底的長針透過板縫上紮下跪人的腿。下邊一紮，上邊一抖，有時抖大了免不了要多挨幾鞭子。

　　批鬥會總算結束了。一地主夫婦實在挺不住了，趁天黑捧着滷水罐去了祖墳。兩人挖了坑，雙雙躺下去，將那滷水喝凈了。

　　一個膽小的中農，被專政隊勒令傳訊。“告訴你，中農本來就是團結對象，可左可右。有人檢舉你曾給國民黨報過信兒，回去要仔細反省，聽候處理。另外你的姓兒不咋地，姓啥不好，還姓王，還叫什麼‘殿升’。本來就在殿上，你還要升。升哪去？想篡權？我看你有野心！”當晚，那中農飯沒吃，偷偷拿了繩子在自家的茅房上了吊。

　　6、請君看電影

　　外喊：“出來！今晚領你們看電影。”兩個帶着鐐銬的男人，遂稀里嘩啦地挪出牢門。

　　電影早就開演了，操場上人山人海。

　　帶鐐銬的原本個子就矮，翹起腳也只能看別人的後腦勺。

　　“好辦，你倆等一會兒”。專政隊員說。

　　操場的邊上有大樹，兩個隊員找來長條凳靠過去，讓兩個鐐銬背貼樹榦踩上去。問“這回怎樣？”

　　“嗯，挺清楚。”

　　“清楚就行。”隊員隨手用繩子把兩個鐐銬攔腰捆在樹榦上，結結實實的，並順手撤走了凳子。鐐銬們只能跟樹皮親密接觸懸在半空了。

　　兩個隊員把長凳搬到人群後邊，站上去邊看邊抽起了“紅燈”兒。

　　7、遊街

　　在鄉下，夠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簡稱“走資派”的沒幾個。

　　挨了學生一頓杏條棍子之後，眼鏡碎了，戴着高高的尖兒帽，在一片口號聲的前面，校長開始遊街。雖說不夠“派”，可也叫“臭老九”的頭兒，平常皮鞋擦得錚亮，張嘴露金牙，分頭梳得像牛犢子似的。

　　校長遊街也就罷了，連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的（當地人毀稱“搞破鞋”的）也難逃厄運。啥叫不正當男女關係，用三隊老秦頭的話說：不就少了那張紙兒嗎？關木匠老兩口活了八十多歲，孩崽兒一大堆，可末了就沒那張紙兒。你能說人家“非法同居”？搞破鞋，像那搞副業似的，你不讓搞那就拉倒，幹啥遊街呀。

　　搞破鞋的遊街，那真叫砢磣。人在前面走，脖子上悠蕩一雙破鞋，邊走邊叨咕。身後人跟了一大溜，有看熱鬧兒的，還有敲鐋鑼的。

　　8、如此請罪

　　斗也挨了，打也受了，街也遊了，定罪之後，前胸後背分別縫上小大兩塊白布牌子就剩請罪了。

　　而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們罪行不一，挺麻煩的，因此請罪詞在審查時確實耗了不少腦筋。逢大小會之前，四類們一般要挨個兒向群眾請罪，聲音需洪亮，態度須誠懇，以求得人民的寬恕。回放其中一請罪錄音：“壞分子洪成仁有罪：私卡公章，開空白介紹信，貪污現金和糧票。”有時請罪前，還要背相關政策。老實的普遍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個別有性格的，知道已廢了肉刑，就說是“給出路政策”。

　　9、假不假，入耳都是話

　　“文革”的中後期，有相當一陣子，鄉下也大興講用之風，即“活學活用”。根據是“如果有了正確的理論，只是把它空談一陣，束之高閣，並不執行，那麼，這種理論再好也是沒有意義的。”

　　憶起當年，村中學已退休的鄭老師不無感慨地說：老人家的話，即使放之今日也無可厚非。而恰恰在“執行”上讓人哭笑不是。

　　那時講用的人，蓋為學以致用的典型，到各村小講，專題會大講，掌聲陣陣，更有馬車接送。聽者為之感動，為之振奮，時而熱淚盈眶。一個村幹部講：他住的老房子是解放前蓋的，原打算開春兒翻蓋。可毛主席說：“艱苦奮鬥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眼下台灣還沒解放，人民還在國民黨統治下。我決定還是等台灣解放了再蓋新房。一婦女隊長講：插秧是累活兒，人都一揻三節，可挑稻苗更累。毛主席說：“艱苦的工作就象擔子，擺在我們面前，看我們敢不敢承擔。”於是我毅然決然去跟男勞力搶扁擔。幹活中不小心把腳崴了，坐在地上腳疼得鑽心。而此時毛主席的教導響在我耳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於是我渾身立刻增添了使不完的勁兒……。一小學生講：在作算術時遇到了難題，他便想起毛主席的諄諄教誨：“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於是那題就迎刃而解了。一武裝基幹民兵講：去年趕上村裡發大水，在土塄子邊上眼見一小男孩兒被洪水捲走。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頓時想起毛主席的話“為人民的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眼前立刻浮現出羅盛教、歐陽海、雷鋒、王傑等一個個高大的英雄形象…………

　　筆至此，我真的不願再前馳，我祈望並確信以上種種該是最後的寫真。瘋癲的年代，扭曲的理性，已無需去譴責與記恨那些原本青澀的人們。存在決定意識，時代瘋了，何怨人乎？

　　而最令我欣慰的，當五十六個孩子身着本民族的服裝，手牽手簇擁國旗，“鳥巢”響起“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的時候，你會發自內心地感悟：我們今天的生活是多麼美好！！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二〇〇九年當武漢的三名大學生奮不顧身、投江救人的瞬間，二〇一〇年當八名在海地維和的中國軍人突遇大廈將傾的瞬間，他們即時想到的也許永遠是個謎：總該有生命、祖國和親人吧。但絕不會閃過那麼多高大的英雄。這是時代的進化，人性的提升。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英雄！他們愛的直接，走的乾脆，魅力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