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拷貝（集）之四十：燕子的回憶

　　在城裡呆久了，總想着回鄉下走走。恰值春深，我終於回到故鄉，回到了故鄉的小河旁。水流淙淙，波光蕩漾，十幾隻燕子散落河灘，時而舒展羽翼，時而低頭啄泥。一曲燕歌喚醒了沉睡的音符，幾聲呢喃拉回遠行的記憶：“久違了——燕子，別來無恙？”

　　“叔叔，您在看什麼？”隨行的小侄兒羔羊似地跳過來。

　　“喏，燕子。”

　　他順着我指的方向望去，“呵，真有趣兒！叔叔您能給我講講燕子的事嗎？”

　　“當然可以。”

　　那是我小的時候。清明剛過，奶奶便將南北窗子敞開，微風拂煦，一抹陽光潑灑到窗台上。遠山泛青，透過暖流升騰的空間，好像在呼吸、顫動。奶奶叼着長長的煙袋，眯着眼依門念叨：“燕子該來了。”我也隨聲附和，“是啊，都開化兒啦。”燕子在我們的期盼中終於來了。那是一個明朗的早晨，曙光初照，燕子飛進了我家的兩間茅屋。它們或許是新婚燕爾，綠絨帽，紅圍巾，青黛色的燕尾服，菠蘿黃的小坎肩，足下一雙橘紅膠靴，一眼看去，俊俏輕盈，甚是瀟洒。小兩口在外間瀏覽幾圈后，坐在二道檁上竊竊私語，繼而四下瞧瞧，翩然飛去。我晃着奶奶的胳膊，奶奶卻吧噠了兩口煙兒，射出一團唾沫，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它們不會走的。”話音剛落，燕子又掠翅而入，我興奮得直拍手。“奶奶真神。”

　　小侄開始尋根究底，“燕子來了以後還做什麼？”

　　布谷鳥在林中彈起悠揚的春曲，人們耕田播種了。燕子呢，更是忙碌。它們在外屋二檁的上方，先用豆粒大小的泥丸圈成一個園，極似村民蓋房時放線兒挖地基的情景。奠基已畢，雙燕便投入了緊張的施工建設，終日辛勞，無抱無怨，從水邊銜來一口口泥，一天不知往返多少次。短短几日，燕巢築就，爾後燕子便開始生兒育女的偉大事業了。生兒育女的第一步是生蛋。在山裡長大，我對各種鳥蛋早已司空見慣，什麼野雞蛋、烏鴉蛋、喜鵲蛋、麻雀蛋擺在面前皆可一一辨認，就連埋入沙里乒乓球似的甲魚蛋也親手摳過，偏偏燕子蛋難得一見。一日，奶奶下菜田去了，我跟鄰居小柱一核計，抬來梯子，趔趔巴巴擔在檁子上。小柱扶梯，我手攀腳蹬爬了上去。“嘿！五個蛋。”我向小柱一擠眼，伸手來個“連窩端”。草窩擱在鍋台上，小柱和我挨個過手，總算是開了眼。突然，腳步聲由遠及近，我一陣觸電般的痙攣，門吱嘎嘎地開了。奶奶跨進門檻，瞧見梯子，霎時一臉嚴肅，二話沒說沖我腦勺就是一煙鍋兒。哪裡敢叫，我倉皇托起草窩緣梯把蛋送了回去。本以為至此可息事寧人了，誰想燕子歸來大發雷霆。小兩口狂吵着一陣，然後用嘴啄住蛋殼，甩頭就拋，啪、啪……蛋，在我腳下炸開，我的心碎了。奶奶沒再打我，她慢慢語道：燕子信得過咱，是咱們的朋友，你不該抄它的家呀！

　　夏季，每逢雨夕，家家都將門窗緊閉。此時燕子常叼着蚊蟲在風雨中徘徊。於是我動手在窗紙上劃出個洞，為燕子開了扇“門”。哪曾想，天有不測風雲。一次，燕子出門時撞到窗欞上，待我趕赴現場，它已奄奄一息。急忙將其移至炕頭，拿瓢罩上，操起筷子敲擊，據說那樣能使它起死回生。敲了好一會，掀開，可惜燕子已經僵硬了。我用瓢盛着它，緩步走向院邊，一抔黃土將其掩埋，折兩支青蒿插進那小小的墳頭。

　　幾度秋風吹過，楓林燒紅了山野，仰望高天的流雲，我知道北雁南飛的時日快要到了。黎明即起，忽見成千上萬的燕子黑壓壓、密麻麻覆蓋了村邊已是火紅的高粱，群燕南遷的誓師大會也許就此開始。會議持續多日，估計歷經了大會主持、首長動員、分組熱議、連排發言幾個步驟，突一日村裡再也見不到燕子的身姿。

　　究竟何時吹的集結號？奶奶給我講，燕子們將櫛風沐雨，鳥瞰山川大地，行得格外高遠。飛臨大海時，會銜一條木枝，藉以經濤歷浪。唉，年年草青與君面，不知重逢可是君？

　　雪花飄飄，奶奶是在有雪的季節里過世的。鄰居老伯說，誰家要是出了喪事，翌年燕子定不登門。我聽了恨不能塞上他的嘴。

　　可春過大半，燕子真的沒來。難道真的讓老伯言中了？放學了，背着書包悻悻地往家走，踩上石塊，一腳綳去，讓它遠遠滾開。突然，姐姐在河畔向我高喊：“快跑！燕子回來了！”晚霞璀璨，光環串串，鴨群從池塘邊蹀躞上岸，水面扇開金色的漣漪。

　　“叔叔，燕子為啥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呀？”

　　“燕子要追逐春天，它們辛苦輾轉，為的是創造。水寒魚不躍，林茂鳥頻棲。假若四季逢春，燕子就不再遷徙了。”

　　春風浩蕩，春水泱泱，小侄挨着我坐在柔軟的草地上。驀地，頭上掠過一群姣燕，引頸環顧，心怡神盪：呵，深邃的藍天，廣袤的土地，大千世界早已滿目春光。（全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