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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依依(小說)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得得9

  1

  碧玉妝成一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

  二月春風似剪刀。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乍暖還寒的二月,鄉村語文老師——楊老師和親愛的她(柳)一起漫步在楊柳依依的河堤上,才華橫溢的他不由得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吟誦起賀知章的《詠柳》。

  “呵呵,你在念叨什麼呢?”滿臉雀斑的她聽的雲里霧裡。

  也難怪她聽不懂,由於家境貧寒,沒進過一天學堂門。

  “嘿嘿,你看,楊柳隨風舞動,陣陣清香撲鼻而來,不正像你柔順的秀髮嗎?那麼香,那麼美,我很喜歡很喜歡!”他的重疊詞用的很自然。

  “呵呵,我大字不認識,細字墨墨黑,就你書讀的多,盡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來哄騙我,可惜大姐我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都要奔三的人了,還帶了兩個拖油瓶,人家躲還來不及,你卻像油漆一樣一天到晚粘着我,你好‘煩’啊,害的我身上都要起雞皮疙瘩了,說點正經的事咯。”她嬌嗔的表情刻滿了幸福,細細的魚尾紋嶄露頭角。

  “遵命,夫人!”不惑之年的他,“淘氣”起來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對着她來了個滑稽的軍禮。

  “哈哈哈……搞反了呢,怎麼左手往右邊敬禮咯?”她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後合,“哎呦,哎呦,我的肚子笑痛了。”

  “怎麼了?怎麼了?肚子痛,娃娃蹦。哈哈哈……還不快叫老公幫忙。”他從後面一把抱住她。

  “討厭了,說清楚啊,誰是你夫人?我們還沒……”她假裝掙脫他的雙臂,順勢轉過身來面對着他。

  她柔軟的發線吹到他他瘦瘦的臉上,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羞澀地閃爍着。

  “跟你商量個事好嗎?咱們交往將近一年了,是不是把事情辦了?”他極盡溫柔地搓揉着她那雙長滿老繭的手。

  “我沒意見,可是你家裡人,能不能接受我的兩個拖油瓶?他們還這麼小,我不管,誰管?”說到現實問題,她的臉上由晴轉陰,眉毛緊鎖。

  “這個,你不用擔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們一起撫養孩子,家裡人我已經做通工作了,都沒問題……”他再次抱住她,滾燙的嘴唇吸吮着她的殷桃小嘴,很甜很甜!

  她陶醉了!醉在溫柔的懷抱里,最在撩人的春風裡,醉在依依的楊柳下……

  2

  “嗚哇,嗚哇……”次年,陽春三月,楊柳灣西北角最不起眼的那棟搖搖欲墜的平房裡,他和她的愛情結晶在那個春雨霏霏的下半夜,急不可耐提早三個月降臨人世。女兒弱弱小小的樣子像極了一隻剛出世的小貓咪,一聲不響倚在她的懷抱,那麼安逸,那麼可愛!

  都說女兒是母親的貼身棉襖,她巴望着往後的生活女兒能給他們帶來依靠,所以給女兒取了個現實的小名——依依;知書達理的他為了紀念這份遲來的愛情,特意給女兒取了一個他和她姓和名結合的名字——楊柳,寓意深刻而富有詩意,希望女兒像楊柳一樣堅強,平凡中有大愛。

  女兒不經意的降生似乎也順應了天意,就像他和她的愛情故事,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惑之年的他,雖然五官端正,但有一個致命的遺傳病——癲癇病。所以他曾經拒絕多名仰慕者保持單身,怕的就是不能給對方安逸的生活,拖累了人家。原本打算一輩子就這樣以學校為家,以教書育人為天職,沒想到一次不經意的相遇改變了他的一生。

  兩年前的那個傍晚,他剛好做完家訪,夾着書本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楊柳依依的河堤上,隱隱約約中看見一個單單瘦瘦,像柳條一樣的人影倚在柳樹旁嗚嗚哭泣,看樣子甚是傷心,手上還緊抓着一根長長的楊柳枝條。他的心猛地一驚:她不會是要尋短見吧?善良的他不聲不響走到她身旁,拿出課本假裝看書,眼睛餘光瞟過去,分明看到她哭的稀里嘩啦。走?不行!怎能見死不救呢 他的腳底像粘上了萬能膠,一步都挪不動。

  “哈——啾——”一陣寒風吹來,單單瘦瘦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扯了扯衣領,再側臉看看身旁的她,似乎哭累了,微閉着眼睛,有點昏昏欲睡。

  “你,沒事吧?”他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了問。

  “天黑了,你要回家了。”她有氣無力答非所問。

  “不!你,不回家,我,一直陪着你。”他歷史以來第一次面對異性語無倫次。

  “我沒事,你回去吧!你的老婆孩子等着你回家吃飯。”

  “不!我沒有老婆孩子,學校就是我的家。”

  “哦,你是老師?好!你走吧!”

  “不!我不走!我要看着你回家。”

  “你走,走啊,讓我去死吧!”

  “不!你不能死,你的丈夫和孩子等着你回家。”

  “我沒有丈夫,只有兩個孩子。”

  “啊?他哪去了?你死了,孩子咋辦?”

  “他死了,摔死了,就是從前面那座橋摔下去的,一擔稻穀連同人一起摔下去的,還有一個酒瓶。”

  “哦,他,他是醉死的還是摔死的?”

  “別問了,煩!”

  “不好意思!我問多了。走,我送你回家。”

  “他做生意被人坑了,想不通,丟下我們母子三人不管不顧了,嗚嗚……”

  “嗚嗚……可恨的……可惡的……可憐的你往我肩膀靠靠吧……”

  “嗯,老師,你真好……”

  “別叫老師,叫我大哥吧,走,回家吧!”

  “嗯,大哥若不嫌棄粗茶淡飯,到我家吃飯吧!”

  “好嘞,大哥肚子真還餓了。”

  ……

  一來二去,他的眼裡除了學生,就是她,他離不開她;她的眼裡除了孩子,就是他,她也離不開他。

  3

  他輕輕地捧着像貓咪一樣熟睡的女兒,默默祈禱:小依依,你可要快快長大啊,爸爸等着你為我捶背,要看着你穿上美麗的嫁妝呢。

  依依小天使實在是太可愛了,怎麼看怎麼好看,幾乎遺傳了他倆所有的優點,就連哭聲都那麼動聽,笑起來當然更好看了。瞧,她那彎彎的眉毛像穿着黑衣裳的柳葉兒,嘟嘟的小嘴像打着哈欠的柳芽兒,柔軟的身段像扭着秧歌的柳條兒,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這是一個初為人父最引以為自豪的資本。誰能懷疑他不是幸福快樂的呢?他給女兒深深的父愛, 當然也不能忽視其他兩個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兒子,他們也同樣需愛父愛。他說過要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對待他們,他說到,也做到了。每天回到家不是挑糞、潑菜水,就是為這一家子燒火做飯菜,吃完晚飯輔導他們的學習,為他們買新衣服,教他們怎樣為他們的母親分擔家務,做一個流血不流淚的真正的男子漢……

  可想而知,這樣一個身體先天不足的父親,雖然沒有堅實的臂膀,沒有富足的財富,內心卻比常人更偉大!他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撐起一片藍天。有人說他虧了,傻了,連自己都不顧,太不值了。其實,他不是沒想過這個現實的問題,誰不想過優哉游哉的生活?可她太需要他的幫助了,太需要有人去愛她。他不忍心看見她受累,不忍心看着她流淚,更不忍心她走向絕望。他在城裡工作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卻無法理解他對這份婚姻的執著。曾經噓寒問暖的他們立馬變成了“鐵公雞”,斷了每個月給他吃藥的錢,氣憤地把他趕出了城市裡的那個家。他”違背”了家人的意願,受此委屈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為了她,他對她“違心”地說家裡人都同意,為的就是讓她明白,他選擇她是大家一致看好的,幸福的日子是細水長流的。

  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快樂的,尤其是女兒的降生,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歡樂。可美中不足的是她自從生下女兒后,肚子卻脹的像鼓,好像還有一個孩子在肚子里翻滾,又脹又痛,最要命的是下身流血不止,全身都要虛脫一樣,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他數次央求她到醫院去看看,女兒兩個月的時候,她實在拗不過他,帶着女兒到鄉鎮醫院檢查去體檢,自己順便做個婦科檢查。醫生摸着她圓鼓鼓的肚子,嚇的不輕,建議上大醫院檢查。急的他連夜將她送往縣城醫院,又是驗血,又是做B超,醫生一句“肚子里長了個好大的瘤子,隨時都有危險,必須馬上手術。”急的他差點暈過去!

  “醫生,拜託你們救救她,我就回去湊錢來,你們先幫她動手術行不?”窗外可憐的楊柳樹在寒風中抖動着柔軟的枝丫;懷裡柔弱的依依餓的”嗚啊嗚啊”只往他懷裡鑽,以為這是媽媽裝着奶水的懷抱;淚眼婆娑的他只差沒給醫生下跪,只求醫生看在孩子的份上,快點給她做手術,一再說明就回去湊錢,湊夠了立馬送過來。可惜再怎麼感人的話語,在現實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大喊“治病救人”為天職的醫生似乎在那一刻變成了魔鬼:必須拿錢來,一手交錢,一手救人,這是醫院的規矩,我們不能違背。

  規矩?規矩是人定的啊!法律都可以更改,何況是規矩?

  他氣啊,氣醫生所謂的臭規矩;他恨啊,恨自己無能,沒有賺足夠的錢為她治病。

  “你好好休息啊,躺在這裡別動,聽話啊,等着我回去取錢來動手術,最遲明天會來。”他對着她說取錢,其實是回去借錢,他怕她想不開,善意的撒起了謊。

  “你快去快回啊!”她扯着他的衣襟,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

  “嗯,你一定要等着。”他眼淚水往肚子里吞。

  他要她好好地活着,他要不顧一切地救她!他抱着小貓一樣蜷縮在他懷裡的依依,火急火燎回到了學校。親如兄弟的校長來了,緊緊握着他的手,悄悄塞給他100元:拿着,你的情況我都知道,兄弟之間不言謝,救人要緊;同事們來了,全校十個老師捐了500元:收下吧,你的困難我們都知道,同事之間誰不會遇到困難呢,一定要想辦法救嫂子;學生家長來了,送來了土雞、土雞蛋,還有大家捐的500元:一定要救活師母,這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心意;幾年不通來往的家人和親戚來了,大家你一百元,他五十元,送來了溫暖,送來了希望,送來了祝福……

  “謝謝!謝謝!謝謝大家!”除了謝謝,他還能說什麼?

  第二天,他帶着大家的祝福回到她身邊。她成功切除了一個重達十斤的良性腫瘤,大家的愛心讓她撿回了一條命,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她發誓要好好待他,讓他盡情享受為人夫,為人父的快樂;他發誓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上為人妻,為人母該享受的幸福。

  4

  幸福來的快,去的也快。他與她攜手第三個年頭的春天,窗外“轟隆隆”電閃雷鳴,“呼呼呼”狂風大作,一棵嬌小的楊柳在狂風暴雨中掙扎。身體虛弱的他,每日里就像一台不分白天黑夜超負荷運轉的機器,暈倒在講台上,被緊急送往縣人民醫院,醫生說是肝硬化晚期,最多活不過一個星期。

  她要崩潰了!抱着剛滿一歲的依依跪在他的面前,撫摸着他那燙的像炭火一樣的身體,在他耳邊輕輕呼喚:“楊老師,我的哥喂,你病成這樣,我有責任啊,你打我吧,你罵我吧,只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娘崽,你不能丟下我們不管啊,沒有你,叫我下輩子怎麼活啊,我的哥啊……”

  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氧氣瓶維持着他的生命, 二十幾天後,沒來得及看他們娘兒四個一眼,帶着對一家人的不舍,眼角流下點點淚花,去了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悲傷的世界。

  “我的楊老師,我的哥啊,你怎麼這麼狠心啊,丟下我們不管不顧了……”她撲在他冰冷的身上,肝腸寸斷。

  “爸爸,爸爸……”一歲的依依撕心裂肺呼喚爸爸,懵懂的她也許不知道爸爸已經永遠離開他們,當她看到爸爸躺在地上,媽媽哭得那麼傷心,她嚇哭了。

  “爸爸,你不要離開我們啊,嗚嗚……”

  “爸爸,我們不能沒有你啊,嗚嗚……”

  十一歲的大兒子和九歲的小兒子聲聲呼喚繼父,無不為之動容,催人淚下。

  從絕望到希望,又從希望走向絕望,誰能體會其中的辛酸?

  家裡的頂樑柱轟然倒地,她的心被掏空了。 愚昧無知的鄉親們卻固執的認為是她害死了他們的楊老師,說她是克夫的命,是喪門星,還說她西北方向的屋朝向不對,所以命不好,只能喝西北風。

  從此以後,她沉默了,不再奢望哪個男人能真正走進她的生活。每日里默默地帶着三個孩子艱難地生活,就像石縫中求生存的野草,越困苦,越堅強。

  5

  柳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他們一家人跌跌撞撞,他離開他們整整十五個春秋。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楊柳灣楊柳依依的河畔上,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蹲在清清的河邊,粉紅的朝霞映照着她那粉紅的臉蛋,她若有所思地搓着衣服,柳葉眉緊鎖,眼裡含着淚花。

  她怎麼了?她在努力回憶着昨夜做的噩夢,夢見兩個哥哥遭遇不測……

  “但願夢與現實是反的。”並不迷信的她對着河岸上扭着柔弱身軀的柳條兒,默默祈禱。

  “嗨——依依,終於找到你了!”熟悉 的聲音從河岸上飄過來。

  哦,是他——楊陽。他是依依的高一同學,是他們班的班長,也是同桌,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裝作沒聽見,低下頭繼續搓衣服。

  “你,怎麼了?都三天沒去上學了,聽說你休學了,招呼都不打一聲。”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她身邊,聲音里有幾分疑惑,又有幾分抱怨,“你知道我多麼為你擔心嗎?”

  “你走吧,我不想讀書了。”她沒有抬頭看他,淚珠兒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不!你不說清楚,我不走。”

  “你不要問了,我就是不想讀書,你走吧。”

  “不!你今天非得和我說清楚,為什麼不想讀書,是家裡沒錢嗎?我去跟我爸爸媽媽借,行嗎?”

  “借錢也不會讀書了,我沒心思讀書。”

  “為什麼呀?你不會是,喜歡別人了吧?是那個胖子?”

  “不要亂說,嗚嗚……我兩個哥哥出事了,已經兩個月沒有音訊了,媽媽急的茶飯不思,病倒了。”

  “怎,怎麼?出,出事了?”

  “嗚嗚,是的,他們為了湊我的學雜費和生活費,聽信了我們這裡一個“五不爛”(不務正業)的撮騙,聽說被騙到廣州做傳銷,幾十個人關在一間屋子裡,睡在地板上,吃不飽,穿不暖,還被威脅要家裡寄錢去,否則殺了他們,嗚嗚……”

  “啊?有這種事?千刀萬剮的,太可惡了!”

  “嗚嗚,我哪還有心思讀書?他們是為了我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怎麼活?”

  “走,我陪你去找他們。”

  “你走吧,不要管我。”

  “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不管你。”

  “你走,你走,到學校去,等下要遲到了。”

  “不!我要陪着你。”

  “你不走是吧?我走行不?”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我是,愛,愛你的啊!嗚嗚……”

  “我信,我信,行了吧!我真的很累,很累!我的家人是我的全部,我不能沒有他們,嗚嗚……”

  “走,我們找同學去,看他們有什麼法子。”

  “找同學?你瘋了?他們能有什麼法子?為什麼要興師動眾呢?為什麼要麻煩別人呢?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我不去。”

  “那好吧,我去學校請假,明天一起去廣州好嗎?”

  “不要,不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你其實並不適合我,我對你沒感覺,你走吧,回學校讀書去吧。”

  “你,你,你……”

  他憤憤而去。

  獨留她咬着嘴唇癱倒在河畔一棵不起眼的柳樹旁,啜泣,啜泣……

  她違心的傷害他,是不想拖累他,只想他認真讀書,有一個好的未來。

  她像極了她的父親,善良、樸實。

  6

  她帶着母親的希望,懷揣着母親賣豬仔的三百元,坐長途汽車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廣州,白恍恍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有些不適應,有些緊張。

  “請問你們看見過這兩個人嗎?知道哪裡有搞傳銷的不?”她背着黃皮書包,用蹩腳的普通話指着照片上的兩個哥哥,詢問着。她穿梭在汽車站已經一個星期了,餓了,吃一個饅頭,就着自來水咽下去;困了,蹲在樹蔭下打個盹,繼續背起行囊,尋找她親愛的兩個哥哥,直到凌晨一兩點,找個廉價的招待所勉強合一下眼。

  眼看袋子里的錢所剩無幾,哥哥們的蹤影仍然一無所獲。

  “美女,你是在尋找你的哥哥嗎?我告訴你他們在哪。”一個看上去慈眉目善的大姐很是熱心。

  “嗯,你真的知道他們在哪裡?快告訴我啊!”

  “走,你隨我來。”

  “哦,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不信可以不跟我走。”

  “我信!我信!”

  她像被大姐牽住了鼻子,不知不覺來到一座民房。

  “哐當。”她剛踏進前腳,後腳被大姐用力一踹,差點來了個“狗啃泥”,門應聲關上了。

  她“如願以償”潛入“虎穴”。

  擁擠的房間里臭氣熏天,飯盆子、尿盆子、爛拖鞋……隨處堆放,一床爛被子鋪到地上,十幾個人像狗一樣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呼嚕聲混雜着夢遊聲,還有尿騷氣味夾雜着腳臭氣味,熏得她喘不過氣。他們每天在領隊的帶領下,打游擊似的,從這裡打到那裡,躲避着警察的追擊,一旦停下腳步就坐在地上接受所謂“經濟專家”的洗腦,做着一本萬利的發財夢。

  怎麼還沒看見哥哥呢?他們到底在哪裡?她在煎熬中數着日子度過了一個星期,找到哥哥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準備尋找機會逃出虎穴,進入下一個虎穴。

  “兩個死東西,滾進去,還想逃跑?小心你們腦袋搬家。”

  半夜三更,她正在醞釀裝病出逃,聽到隔壁惡狠狠的咒罵聲。

  “啊喲,我,我不敢了,大爺饒命啊。”

  咦?聲音怎麼這麼熟悉,不會是……

  “咣,咣,咣。”

  三個響亮的耳光。

  “啊喲,啊喲,啊喲,嗚嗚……我明天繼續寫信回去,要家人送錢,哦,不,寄錢來。”

  啊?是我的兩個哥哥啊!哀嚎的聲音刺激着她的神經,她既興奮又氣憤。她太熟悉哥哥的聲音了,兩個哥哥都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左肩右臂。曾記得小時候,她經常趴在大哥的背上耍賴皮,要他背着她轉圈圈,騎在他並不堅實般的肩膀上摘樹上的野果子,在她心裡,大哥就是她的左肩;折騰完大哥,她又搖晃着二哥的臂膀撒嬌,要他抱着她去買她最喜歡吃的紅薯糖,帶着她去捉蛐蛐……

  往事歷歷在目,撕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經,好疼好疼!淚水早已浸濕了她的衣襟,絕望中彷彿又看到了希望。

  “咚咚咚,起來,起來,都起來。”

  一陣急躁的敲門聲將他們驚醒。

  “哐當,哐當。”

  門被強力的衝擊力踢開。

  “都舉起手,不準動。”

  哈,警察的嗅覺真靈敏,一舉端掉了這個搞傳銷的團伙。他們兄妹三和其他受害者一樣,被遣送回到了鄉下。

  7

  “哈哈,我的個乖兒子啊,我的個乖女兒啊,你們終於回來了啊,我都快急死了!“母親抱着他們三兄妹的頭,又是哭,又是笑。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親的心裡永遠牽挂著兒女,尤其是他們多愁善感,相依為命的母親。

  “媽,我們兄妹商量好了,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我們就在家裡喂花豬。”她在母親耳邊嘀咕。她鐵了心不回學校讀書,擅自做主,想出了這個辦法。她知道兩個哥哥在外“關押”的這幾個月,心靈和身體都受到重創,她必須為這個家重新撐起一片藍天,重新起航。

  “餵豬?妹子,你明天還是回學校讀書吧,你是讀書的料,將來媽還要靠着你養老呢。”

  “不!媽,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你聽我的,明天我就去買十條豬仔回來。”

  “買?你哪來的錢買?”

  “你別管,我有辦法。”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楊柳灣楊柳依依的河岸上,她輕輕折下碧綠的楊柳枝,盤在她那長發飄飄的頭上,三步並作兩步踏進了大隊書記的家門。

  大隊書記的兒子追求她很久了,經常在她放學的路上堵她,做出老鷹抓小雞的色相,讓她很是噁心。今兒個,為了可憐的母親,為了兩個老實巴交的哥哥,她必須做出犧牲。

  她再次出賣自己,“如願以償”辦起了她想要的花豬場。付出的代價當然是與大隊書記的兒子結婚。表面的笑臉掩藏不了內心的苦悶,她惟願這個家從此以後不再風雨飄搖,搖搖欲墜。

  8

  一切都走入正軌,養豬場辦的風生水起,除了她本人的努力外,還與兩個哥哥和母親的勤勞分不開,當然還有她公公的權利起了作用,她的豬在方圓幾十里都很行俏。

  短短三年時間裡,他的兩個哥哥相繼結婚、生子,不到二十的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

  “我們還生個兒子吧?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我們家就我一根獨苗,總得有個帶把傳宗接代不?”她那整日里遊手好閒的丈夫想和她親熱。

  “去,去,去,去找你的老相好去,我不想違反計劃生育。”早有耳聞他的劣跡,她不想再理他。

  “拿錢來,我沒錢了,我要買汽油。”一秒鐘之內他背對着她,撅着嘴換了另一副嘴臉。

  他那洋氣十足的摩托車不是幫她運貨的,是用來釣美眉的。

  “過幾天吧,現在手上沒有現金。”她冷冷地回答。

  “你,裝窮給誰看?給不給?”他一個翻身騎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脖子。

  “咳,咳,咳……給,給,給。”她的臉漲得通紅,不住地咳嗽,差點背過氣去,從喉嚨里擠出他想要的這個字。

  表面光鮮的她從不在別人面前表露她婚姻的不幸,包括她的母親。

  9

  多年來,她習慣在脖頸處圍一條柔軟的綠色絲巾,恰如一條碧綠的柳條兒,與她的氣質很相配;又如一條纏繞的綠環蛇,欲罷不能。

  這條絲巾不是一般的絲巾,正是她高中同學楊陽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的心裡一直藏着對他的思念,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對他的思念愈來愈深,卻又不忍去打聽他的下落,整整九年,他在哪裡?他應該當爸爸了吧?他應該過得快樂幸福吧?種種猜測纏繞着她。

  “喂,喂,老同學啊,多年不見,出來聚聚不?”曾經的好姐妹打電話給她,邀請她參加同學聚會。

  “哦,我,有點忙啊!”低調慣了的她不想去湊熱鬧。

  “去吧,難得休息一天,也許會遇到你想見的人,不去會後悔的。”好姐妹極力邀請。

  “呵呵,我看情況咯。”她心裡微微一顫,他會不會去?

  她找出多年前閑置在抽屜里的化妝盒,擦了又洗,洗了又擦,總覺得彆扭,唯一不彆扭的還是脖頸上的綠色絲巾。

  算了吧,本色出場吧。她從來不願意做作。

  她騎上丈夫丟棄的摩托車,來到鎮上“楊柳依依”舞廳,比約定的時間遲到將近半個小時,她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所以耽誤了時間。

  “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你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優美的旋律,驛動的心靈。

  “美女,可以邀請你跳支舞嗎?”

  她剛坐定,一位很有修養的男士向她發出邀請。

  “啊?你是?楊陽?”

  “哈哈,你是依依。”

  “你更加帥氣了!”

  “你,過的好嗎?”

  “我,不好也不壞。”

  “你呢?夫人一定漂亮吧?孩子幾歲了?”

  也許是舞廳旋轉的燈光,也許是看到高大帥氣的他,她有點頭暈目眩,無所適從。

  “走,我們出去透透氣吧?”他牽着她的手,離開燈紅酒綠的舞廳。

  街上行人如織,他一直捨不得放開她的手,牽着她來到一棵楊柳樹下。她似乎也喜歡他那溫柔的手,並沒有做出反抗的舉動。

  “我結婚了,生了兩個女兒。”她的性格決定了她,不想隱瞞什麼。

  “哦,我知道。我也結婚了,又離婚了。”他滿臉憂傷。

  “為什麼?”

  “我無法忘記你。”

  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他顫抖的聲音打破沉默。

  “我也是沒有一天不想你!”她抽泣着。

  “他對你好嗎?”

  “不好!”

  又是一陣沉默。

  “沙沙”柳條兒隨風耳語呢喃,似在訴說對風兒的依戀。

  “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他抱着她柔軟的身子,聞着她那隨風飄逸的柳條兒似的長發,如醉如痴。

  “我,不想離婚,不想孩子過沒有父親的命運。”她掙脫他的懷抱,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不止。

  “不!我可以做他們的父親。給我機會吧!我不想再失去你。”

  “不要說了,我們回不去了。”

  “不!你在逃避現實,你的眼神早已告訴我,你很在乎我。”

  “不要,不要,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失去家。”

  “你哭了,說明你是在乎我的,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不是嗎?”

  “你走吧,我,要回去了。”

  “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能讓他再傷害你。”

  “別這樣,我受不了。”

  “來吧,我需要你。”

  “不,不!我要回家。”

  “為什麼要委屈自己?來吧!我愛你!”

  “我也愛你!”

  ……

  愛情路上,她終於突破底線,迎合了他。他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

  10

  數月來,她在他和她丈夫之間遊離,徘徊,糾結着她千瘡百孔的心。名存實亡的婚姻,為了孩子,她不能丟棄;失而復得的愛情,讓她煥發青春,她也捨不得放手。

  他數次說要到她家看看,她懼怕多疑的丈夫,沒有同意。

  機會終於來了,丈夫心血來潮說要到廣州打工,她信以為真,滿口答應,滿心歡喜的將丈夫送出了家門,塞給兩千元,一再叮囑不要累着,有事打電話回來。

  她前腳送出丈夫,後腳打電話給他,邀請她來家裡做客,孩子們上學去了,老公去廣州打工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他風度翩翩,如約而至,掩上房門,品嘗着美酒佳肴,他的情話如打開閘門的水龍頭,沒完沒了,說到動情處,忍不住抱着她親了又親,久久不願分開……

  “你們這對狗男女,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們……”

  “出遠門”的丈夫踢開房門,操起扁擔一頓亂劈。

  “快跑!”她死死地抓着丈夫揚起的扁擔。

  他落荒而逃。

  當天晚上,她將身子洗的乾乾淨淨,頭髮梳的一絲不亂,用那條系了九年的綠色圍巾,在那棵當年她母親欲尋短見的柳樹上,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家人清理遺物時,在她的抽屜里除了找到一封寫給家人的道歉書信,還有一首憂傷的詩:

  青青一樹傷心色,

  曾入幾人離恨中。

  為近都門多送別,

  長條折盡減春風。

  她那樣絕決的離開這個世界,到底是誰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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