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小小說 > 精彩小小說 > 我的老叔

我的老叔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pp958

我的老叔 標籤:我的中國夢

  老叔病重。

  那年春節回家,我聽到這個消息后,悄悄去商店買了些營養品,到老叔家去看他。有好些年不與老叔來往了,不是看在他病重的份上,我是不會登老叔家門的。從記事起,我對老叔就沒有好印象。

  在我的記憶中,對老叔最早的印象是那次他與爺爺打架。那應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爺爺大概已經快七十歲了,老叔也有三十幾歲了吧?還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我們一家正在吃飯,忽然聽到隔壁老叔家傳來爺爺與老叔的吵嚷聲。父親愣了一下,匆忙放下飯碗對母親說:“爹跟老四在吵架,我去看看。”父親說完起身衝出門去。

  母親看着幼小的弟弟,她猶豫着不知道是去還是不去,片刻她把正喂弟弟吃飯的碗筷交給姐姐說:“麗,看好你弟弟們,你爹去了我得去看看。”她說完起身匆匆離去。

  母親走後,我和哥哥放下飯碗也要去。姐姐最聽母親的話,母親讓她看着我們,她就不可能讓我們離開她的視線。她看到我們放下飯碗,神情嚴厲地呵斥我們說:“吃飯,你們都不能去!”

  哥哥撇了撇嘴,無可奈何地繼續吃飯。我看到哥哥吃飯,也只好端起飯碗。隔壁的吵嚷聲越來越激烈。姐姐不再注意我們,她端着飯碗邊喂弟弟吃飯邊側耳細聽從老叔家傳來的吵嚷聲。哥哥實在憋不住了,他靠近門口坐着,突然放下碗筷起身衝出門去。看到哥哥出去,我也放下飯碗往外跑。姐姐被我們突然的舉動弄的措手不及,等她放下飯碗再去追我們,我和哥哥早沒了蹤影。

  我家與老叔家只有一牆之隔。雖然這麼近,但要去老叔家卻要繞到另一條街上,要拐好幾個彎。

  我跟在哥哥屁股後面,一口氣跑到老叔家門口,見老叔家門口已經圍了很多人。我們穿過人縫擠進老叔家院門。剛進門就看到爺爺捂着眉頭往外走,血從爺爺的指縫裡流下來。爺爺邊走邊罵:“畜生!真是個畜生!……”

  父親走在一邊扶着爺爺,邊走邊說:“爹,您別生氣了,他不是人,等大哥回來好好教訓他。”

  爺爺離開后,吵嚷聲漸漸停息下來,人們也要散去,就在這當兒,奶奶罵著來找老叔了。奶奶叫着老叔的名字,罵著老叔不是個東西,是畜生,不是人等等,邊罵邊進了老叔家的院子里。

  老叔聽到奶奶罵他,從堂屋裡衝出來,到奶奶身邊就推搡奶奶,眾人趕忙拉住老叔,把他拉進堂屋裡去。

  奶奶就勢在院子里坐下,邊哭邊罵邊拿手指指着堂屋裡的老叔念叨:“你個沒良心的,你不是人,你打你爹,你也來打我啊!……”

  不記得奶奶罵了老叔多長時間,到後來奶奶被人勸着拉着離開了老叔家。

  爺爺和老叔為什麼鬧架,當時我並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是後來父親告訴我們的,說是老叔把林地里的樹都砍伐到他家去了,爺爺去找他理論,他就動手打了爺爺。父親還說,看着吧,他敢打你爺爺,你大伯回來肯定不會饒他!

  爺爺和奶奶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四個兒子和四個女兒。大伯雖被稱為老大,但他實際是爺爺奶奶的第二個孩子,父親老二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三叔是他們的第五個孩子,老叔是他們的第八個孩子,最小的一個。在過去,我們老家一帶家裡的男孩女孩是分開排行的。據奶奶說,她生老叔時已經快四十歲了。老叔是在爺爺奶奶的嬌慣下長大的,因此,他從小養成了乖戾、暴躁加自私霸道的脾氣性格,做事從不考慮他人的感受,我行我素。

  老叔跟爺爺打架時,幾個姑姑都已出嫁,父親兄弟幾個也已分家各過各的日子。爺爺奶奶跟大伯一家一起生活。那時,大伯家有六個兒子,父親膝下有我們弟兄三個和一個姐姐,三叔家有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老叔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就是出嫁的姑姑們家的孩子不算,我們家小一輩的就有十九個,你能想到我們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在這樣的大家庭里,老叔居然打了爺爺,可見老叔是多麼魯莽怪誕兇狠。

  老叔打了爺爺后,先是在縣城工作的大伯被叫了回來。大伯因在縣城工作,在家裡的威望很高。大伯把父親和三叔召集到一起,商量收拾老叔為爺爺出氣的事。

  大伯家的堂屋裡,坐着爺爺奶奶和他們的三個兒子。爺爺的頭上扎着繃帶,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兄弟三人義憤填膺。

  大伯說:“他真是無法無天!敢對爹下手,反了他了!”

  三叔說:“他不是狠么?看來不好好收拾收拾他不行了!”

  大伯站起身說:“走,找他去!”

  奶奶擔心出事,忙攔住說:“你們不要衝動,想想他們一家子,幾個孩子還小,你們打他個好歹,幾個孩子怎麼辦?”

  正在這節骨眼上,老嬸帶着她的兩個兒子突然出現在大伯家堂屋門口。老嬸聽說大伯從縣城回來,知道大伯他們兄弟不會放過老叔,於是拉着她的兩個兒子找了來。

  老嬸進門就跪在了爺爺的面前,並拉她的兩個兒子也跪下來。老嬸邊流淚邊說:“爹,看在我跟孩子們的份上,您別生氣了,您讓哥哥們饒了他吧?!他要有個好歹,我們一家還怎麼過?”老嬸說完嗚咽起來。

  老嬸哭,老嬸的兩個孩子大軍二軍也跟着哭,一時大家沒了主意。大伯皺眉看着老嬸,呵斥說:“你在這裡哭什麼?這是可以原諒的事么?我們這麼一大家子人,讓他這麼胡來,大家的臉面往哪擱?現在饒了他,將來孩子們也學他的樣,那我們家成什麼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敢打爹就必須受到懲罰!”

  老嬸停住哭泣,抹着眼淚對大伯說:“他不對,你們打死他才好呢!這些年我受了他多少氣,挨了他多少打,我每天提心弔膽跟他過日子,你們打死他好了,我一個人帶着孩子就是累死也比跟他強!嗚嗚……”

  爺爺不耐煩地說:“好了!”他緩和了一下語氣接著說,“你起來回去吧,你不用擔心,怎麼做我心裡有數。”

  老嬸站起身來,拉起她兩個兒子,然後擦去淚水,轉對大伯說:“我不是擔心他,我是擔心你們。知道你們不會饒他,他把家裡的刀子揣在了身上,你們可要防備他。”

  老嬸走後,屋子裡的空氣變得異常沉悶,這沉悶的氣氛有些讓人窒息。片刻,奶奶首先打破了沉悶,她埋怨爺爺說:“你知道他那熊脾氣,就不該去找他!”

  爺爺搶白說:“我是他爹,我不去找他誰去找他?樹是大夥的,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憑什麼砍?!”

  奶奶說:“他不是想蓋屋么,他日子過的不是不行么!”

  顯然三叔對奶奶的說法不贊成,沉下臉說:“他過的不行,誰家日子好過了?他蓋屋別人就不蓋屋了么?都是你們從小慣的臭脾氣,只考慮他自己,從不考慮別人!”

  一向溫和的父親接口說:“他要跟大夥商量怎麼都好說,他不該不吭聲就砍樹,更不該跟爹動手。”

  大伯猛地站起身來說:“走,找他去,非教訓教訓他不可!”

  兄弟三個起身往外走,奶奶忙上前攔住說:“你們都別動,今天是你們三個他不能怎麼樣,他的脾氣,萬一哪一天他抓住你們一個,會吃他虧的!”

  大伯說:“照您說就這麼算了?就這麼便宜他了?”

  奶奶說:“你們別動他,我去找你五舅,叫他們那裡來人收拾他。他們離得遠,收拾了他也不能怎麼樣。”

  “那樣別人會笑話我們兄弟無能,不成!”大伯堅決反對。

  爺爺插話說:“你娘說的對,你們不能去找他,他這人愛記仇,又狠吧,將來會報復你們的,還是叫你們五舅來吧!”

  奶奶有五個哥哥,其他幾個哥哥都已去世,只剩下這個快七十歲的五哥了。奶奶的娘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有二十幾個侄子。奶奶的五哥,就是我的五舅姥爺威望很高,他的幾個外甥都懼他。奶奶去了娘家,找到她的五哥,把情況一說,他五哥便帶了幾個侄子趕了來。

  五舅姥爺和他的侄子們來到時已是傍晚時分。他們沒有去大伯家,徑直去了村頭的三叔家。他們先去三叔家是考慮好了的,為的是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好讓老叔放鬆警惕。大伯掏錢買來酒菜,拿去三叔家招待五舅老爺和他的幾個侄子。大家邊喝酒邊商定好了對付老叔的辦法。

  晚上,五舅姥爺去大伯家看過他的妹夫,然後在大伯家休息。五舅姥爺的幾個侄子,也就是父親的表兄弟們,在三叔家新蓋的房子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五舅姥爺讓大伯的大兒子去叫老叔。大伯的大兒子,在我們兄弟中歲數最大,我們都習慣叫他大哥。大哥去叫老叔,告訴老叔五舅姥爺叫他去。老叔聽說他五舅來了,登時緊張起來,他明白在這節骨眼上他五舅來找他准沒好事!於是推說有事一會再去,讓大哥先回去稟報一聲。大哥走後,老叔差老嬸先去大伯家探探風,了解一下情況,然後再決定去還是不去。

  從老叔打了爺爺后,他心裡也一直很緊張。他原以為幾個兄長不會放過他,但幾天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緊張的心情剛放下,現在突然五舅來了,他那顆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老嬸到大伯家時,大伯家只有奶奶、大伯與五舅姥爺三個人在堂屋裡說話,爺爺在裡間躺着。老嬸對五舅姥爺請安問好,還問了些家長里短的事。這期間,老嬸一直察言觀色,想從五舅姥爺的神情中看出點名堂,但她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老嬸坐了片刻,然後起身告辭。在老嬸出門時,五舅姥爺說:“你讓老四來,我有話要問他。”

  老嬸說:“剛才有人找他有事,看看現在回來沒有,如果回來就讓他過來。”

  老嬸回到家,把在大伯家見到的情況告訴了老叔。老叔仍然不放心,依然沒有勇氣去大伯家。老叔在他家院子里走來走去,磨蹭着不肯走出家門,很長時間過去了,忽然看到五舅姥爺進了他家的門。

  老叔忙迎上去說:“五舅來了,我剛才有事,這不,正要去看您呢!”

  五舅姥爺板著臉說:“你少來,我知道你心虛,不敢見我!你怎麼能打你爹?你還是人么?”

  老嬸從堂屋裡慌忙走出來說:“哎呀,五舅您親自過來了,他剛回來,您快屋裡坐吧!”

  五舅姥爺走進老叔家堂屋坐下,老叔跟進去在一個矮凳上坐下,老嬸忙沏上茶。

  五舅姥爺邊喝茶邊訓斥老叔。無論五舅姥爺說什麼,老叔既不還口,也不吭聲,只是默默地聽着。老叔雖然脾氣不好,但也懼怕他五舅手下那一幫侄子。五舅姥爺數落老叔一陣后,緩和了一下語氣問道:“你砍樹榦什麼?”

  五舅姥爺是明知故問,是為了引老叔說話。

  老叔果然開了口:“還能幹什麼,蓋屋唄!”

  “你是住的窄巴,可你不能不吭聲就砍樹,更不該打你爹,這樣你就不怕別人笑話你?”

  “誰愛笑話誰笑話,我也是沒辦法,要是分家時每家多蓋幾間屋,我還用去砍樹?”老叔把責任都推到爺爺頭上去了。

  “你們不是兄弟多嘛!我聽說你三哥蓋上屋了?”

  “誰能比他,人家有人幫忙,誰幫我呀!”

  “他在哪兒蓋的?蓋的怎麼樣?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五舅姥爺本來知道三叔家蓋的新屋,他是故意把老叔引到三叔家新屋去,因為那裡早已埋伏好人,大家在那兒正等着老叔的到來呢。

  老叔領着五舅姥爺來到三叔家的新屋前。房子剛建好,院牆和院門也已經建好,只是還沒有住人。老叔帶五舅姥爺圍着房子轉了一圈。他們評論着房子,此時的老叔已經沒有了戒備心理。

  他們來到大門口,見院門虛掩着,五舅姥爺對老叔說:“門開着,咱們進去看看!”

  五舅姥爺推門走進去,老叔也尾隨五舅姥爺進門。老叔的一隻腳剛邁進門檻,門兩邊忽然躥出幾個人來,還沒等老叔明白怎麼回事就被摔在地上,隨後一條麻袋從頭套住了老叔。老叔被他的幾個表兄弟抬進屋裡,拿來早準備好的皮鞭,幾個表兄弟們輪番上陣,只打的老叔哇哇亂叫。當時到底是什麼情況別人不知道,只有五舅姥爺他們那邊的人清楚。我知道這些都是後來聽父親說的,父親應該是聽他的表兄弟們說的吧?因為那天父親他們兄弟幾個都不讓在場。據說那天老叔被打得半個月沒能下地。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老叔那次被打成了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重點話題。

  我走進老叔家院門,見老嬸正在院子里餵豬。老嬸看到我,顯出驚異的神情。她迎上來,拉住我的手噓寒問暖。看到老嬸的樣子,我心裡忽然感到很慚愧。我雖工作在外,但每年都是要回老家過年的。按說每年都應該到老叔家拜年,但因我們家對老叔有怨恨,好多年我從不登老叔家的門。說起我們家對老叔的怨恨,還要從父親與老叔說起。

  父親很早就與老叔不和。大伯在縣城工作,每個星期才回家一次,作為排行老二的父親,其實在家裡一直擔任着老大的角色。父親生性溫和,對人寬厚,以前在一起過日子時,老叔因為最小,從小被爺爺奶奶寵着,養成了好吃懶做的毛病。家裡有活,父親干在前面,老叔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扛上土槍去打兔子。三叔看老叔不幹活,自己也不幹,家裡的活時常就落在父親和爺爺的身上。後來三叔和老叔相繼結婚,家裡的人越來越多,矛盾也逐漸增多,最後只有分家。分家時爺爺奶奶住老宅,隨大伯一起生活。父親、三叔和老叔每人在外蓋了三間房,搬出了老宅。據母親講,老宅以外的三套房子,都是父親和爺爺開山鑿石,然後把石頭運下山來,一點點壘起來的。父親和爺爺為這個家不知道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罪。

  父親兄弟分家時,每家只有三間房,住得都很緊張,家家需要建房。儘管那時分了家,但老宅門前的水塘邊,老宅的房后空地上,還有林地里的樹卻並沒有分,仍屬大家共有財產。自老叔那次偷伐樹后,由五舅姥爺主持,將那些樹分成了四份,另外為爺爺奶奶留了兩個板的料。樹分開后,每家就那麼幾棵,建房是不夠的。那時家家日子都過得緊巴,連基本的生活用品都買不起,更別說建房了。只有三叔家是個例外,三嬸有個弟弟在外工作,靠她弟弟的支持,分家后不久就建起來幾間新房。那時節父親的最大心愿就是給家裡再建幾間房。日子一天天過去,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那是分家幾年後,父親被安排去了集體孵雞場。父親在孵雞場里,每天挑着一擔雛雞,走街串巷去叫賣。他在孵雞場里,集體每天除了給他和其他勞力一樣的工分外,還給一點伙食補貼,另外銷售得好還能得一點提成。為了省點錢,父親每次外出都讓母親做些乾糧帶着,餓了就啃幾口乾糧,從不捨得亂花一分錢。這樣幾年下來,父親省吃儉用,家裡漸漸有了一點積蓄。到我上高中時,我家建房已經有了眉目。

  父親開始為建房的事籌備。他利用空閑時間到山上備石料,然後和母親一起運回家。星期天我和哥哥回家,要跟着他一起上山,父親不允許,他讓我們在家好好學習,要我們學習考大學。那時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咱莊戶人,只有好好念書才有出路。

  在建房的石料備齊后,父親又開始準備建房的檁條,到哥哥考大學的那一年,建房的材料就差一架大梁了。那天大伯從縣城回家,父親跟大伯商量建房的事。父親與大伯在他們兄弟間關係最好,大伯對父親說:“我聽說建房就差一架大梁了,我也沒什麼給你的,塘邊我分的那棵樹正夠大梁的料,你就用吧。”

  父親說:“那不能,三弟蓋房你沒給他添東西,現在給我添了,別人知道會說的。要不這樣,咱們找人評估一下,多少錢等我有了再給你,樹我先用上。”

  大伯說:“怎麼都行。”

  父親找來村裡幾個有經驗的人,與大伯一起對那棵樹進行了評估,按大家評的價格,父親要付給大伯一百元錢。定下價格后,父親找人伐樹。然而,就在伐樹那天,卻發生了一件令父親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還要從老叔說起。老叔砍樹與爺爺打架,被他的幾位表兄弟教訓后,樹也被拉走賣掉,賣得的錢全部給了爺爺。老叔出了那麼大力,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還挨頓揍,這讓老叔自然很是窩火。眼看我們家的房子就要建,老叔家建房還沒影子,這讓老叔有些着急。老叔一定是想,同樣分家,過同樣的日子,又沒有什麼外財,他家怎麼可能建起房呢?老叔並不知道我家的錢都是怎麼積攢起來的。父親在外做生意省吃儉用,母親勤儉持家,精打細算,一點點把錢積攢下來。老叔則不同。他好吃懶做,經常喝酒,手裡沒錢就賣東西。我們家分的樹沒賣一棵,而老叔分的樹都被他賣掉喝了酒。老叔還有一個癖好,就是喜歡交朋友,村裡人都知道老叔的朋友多。說起老叔交朋友,只要他看着順眼,說話順義,就拉到家裡喝酒,喝幾次酒便成了朋友。老叔喝酒喜歡說大話,喜歡說粗話髒話,順着他你好我好,不然就跟人家掄拳頭。老叔因為喝酒跟人打架是常事。為此,村裡人還給老叔編了個順口溜,是說:朋友一大堆,見面拿酒杯,幾杯酒下肚,這就開始吹,幾句不對付,拳頭開始擂,粗話髒話一起來,杯子盤子滿天飛。用爺爺的話說:他是花錢得罪人。老叔這個樣子,他家的日子怎麼能過好?父親與老叔不同,他外出做生意自己捨不得吃喝,但每次外出碰上好吃的,總要買些回來給爺爺奶奶。父親的仁義善良,寬容大度,溫和孝順很得爺爺的讚賞,爺爺對父親也是越來越好,這讓老叔很嫉妒。我們家建房,老叔總以為是爺爺在背後偷偷給了父親錢。從那次老叔挨打后,老叔再也不敢招惹爺爺,但他開始把心裡的怨恨轉嫁到了我父親的身上。

  那天父親找人伐大伯家的樹,被老叔碰上,他聯想到自己伐樹挨打,心裡窩的火一下被點燃,到父親跟前責問說:“誰讓你砍的樹?”

  父親說:“我買大哥的,為什麼不能砍?”

  “你怎麼知道是大哥的?這樹是我的!”原來那棵樹正長在老叔分的地段附近,雖在大伯的地段上,而樹的枝杈卻大部分在老叔的地片上。加上畫的地界不明,老叔就想鑽空子。

  “分樹的單子上明明寫着的,就是大哥的!”父親還在分辨。

  “叫你是大哥的!”老叔突然露出一臉兇相,猛地撲向父親,一把將父親推倒在地。嘴裡說著:“我叫你伐!”衝上去彎腰去揀地上的鐵鍬。幫忙伐樹的堂哥手急眼快,上去用腳踩住鐵鍬,喊了聲,二叔快跑。父親知道老叔的脾氣,幾句話不對付就動手,動手就愛抄傢伙。父親沒敢遲疑,爬起來轉身沿塘邊跑去。老叔沒能拿起鐵鍬,起身使勁將堂哥推開,再次摸起鐵鍬發瘋似的朝父親追去。父親在前面跑,老叔在後面追。老叔突然把鐵鍬狠狠地朝父親投去。幸虧父親跑的快,那鐵鍬就落在父親剛抬起的腳底下,如果父親慢了半步,還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老叔被人拉住,父親才在一個坡上停下喘口氣。父親連跑帶嚇,臉蠟黃蠟黃的。老叔還在那兒吼叫,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都埋怨老叔的不是。老叔知道自己沒理,便開始狡辯,硬說那樹是分給他的。其實那樹本是大伯的,老叔硬說是他的,最後叫來爺爺。爺爺也說是大伯的,老叔就說爺爺偏向父親。爺爺說:“樹是你大哥賣給你二哥的,這跟你二哥也不挨邊啊,有你二哥什麼事?”老叔說:“誰砍樹我就不依誰!”

  無奈,奶奶再次去娘家叫來他的五哥,大伯也從縣城趕了回來。大伯找出來當時分樹時五舅姥爺寫的清單。在人證物證面前,老叔這才承認那樹不是自己的。那時我和哥哥在外地念書,對家裡發生的事一點不知道,這些都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正是那時,我心裡開始了對老叔的仇恨。

  我隨老嬸走進老叔家堂屋裡,然後進了套間去,一股異味直鑽進我的鼻孔里,只覺得一陣噁心,我強忍住。房間里光線很暗,藉著那昏暗的光,我看見老叔躺在牆角的床上,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他聽到有人進來,頭微微動了一下,鼻孔里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那聲音是那樣的微弱。老嬸對老叔說著我的名字,告訴他我來看他了。老叔依然沒有動,只是鼻孔里又發出了些聲響。他在說什麼,我無法聽清楚。我走近床前,向他問了聲好,然後仔細看着老叔的臉。他已經完全沒有了昔日的風采,花白的頭髮,黑紅的臉膛如今已經變成蠟黃色,臉上已沒有多少肌肉,肉皮鬆弛,一雙渾濁的眼睛被耷拉下來的眼皮蓋住,只留下微微一條縫,只有臉上那條傷疤還是那麼清晰可辨。看到老叔臉上的傷疤,我忽然想起那次與老叔打架的情景……

  自從老叔那次拿鐵鍬追趕父親后,他便開始變本加厲地欺負父親,幾次對父親動手。那時我們兄弟都在外地念書,回到家聽說老叔欺負了父親,我們就要去找老叔。父親總是擋着不讓去。父親說我們去找他別人會笑話,他不懂事我們不能不懂事。父親就是這樣息事寧人,寧肯自己受委屈也不願意惹麻煩。父親的忍讓,得到的卻是老叔的囂張。那是我大學畢業剛分配工作的那年,弟弟正在縣城念高中,那年的秋天,父親又一次和老叔發生了矛盾。

  那天小姑到我家走親戚,那時爺爺奶奶都已去世,大伯一家也遷去了縣城,家裡數我父親最大,小姑回娘家自然要去我家。小姑來的那天,父親本來想叫三叔到我家和小姑一起吃飯的,而三叔那天和三嬸一起去了三嬸的娘家。按常例也應該叫老叔的,因我父親一直與老叔有矛盾,自然不會去叫他。那天吃過午飯,小姑和我父母正一起聊天,老叔喝得醉醺醺的來到我家。見着我小姑就罵罵咧咧的,說小姑瞧不起他,另外還說了些難聽的話。小姑氣得只是哭。父親看不下去,說了老叔幾句,老叔又跟父親鬧起來。父親趕他離開我家,這可惹惱了老叔,他衝上去就對父親動手,兩人抓在了一起。父親哪是老叔的對手,幾下就被老叔按在了地上。母親狠命地拉老叔,要把他從父親身上拉開,被老叔抬腳踹到一旁去。小姑嚇得跑出去叫人。那天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我路過縣城去看弟弟,弟弟要陪我一起回家,我們到家正趕上老叔跟父親打架。我和弟弟看到老叔,壓在心裡的火一下爆發出來。我大喊一聲:“住手!”

  老叔對我們的突然到來給驚呆了,他愣神的工夫,我猛地撲上去,一把將他推出堂屋門去,他一個趔趄蹲在了地上。父親看到我們,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他對着老叔憤怒地吼着:“打死這個畜生!”看到父親悲憤的樣子,我的血直往上撞,我又一次沖向老叔,但被趕來的鄰居給拉住了。老叔從地上爬起來,猛然看到我弟弟端着一把鐵鍬從一旁沖了上來,弟弟憤怒的兩眼冒火。老叔見狀,轉身撒腿朝院門外跑去。老叔在前面跑,弟弟在後面追。弟弟是他們學校的長跑冠軍,老叔哪是弟弟的對手。沒跑多遠老叔就被弟弟趕上了。老叔站下來,兩眼瞪着弟弟說:“你想怎麼著?你敢胡來我弄死你!”

  老叔的話一下激怒了弟弟,弟弟掄起鐵鍬朝老叔的頭上打去。老叔頭一歪,鐵鍬劃在老叔臉上,血頓時流了下來。大夥趕來拉住弟弟,老叔用手捂住臉,蹲在地上“哎呀哎呀”叫着。後來人們把老叔送到醫院,被縫了十幾針。那次父親花了近千元醫藥費,老叔的臉上也因此留下一條永遠抹不去的傷疤。從那以後,老叔再沒有找過父親的麻煩;但我們家與老叔家從此也再沒了來往。

  我看着老叔臉上的那條傷疤,看着老叔現在的樣子,心裡忽然覺得不是滋味。老嬸讓我到外屋坐,說裡間屋裡老叔拉的尿的臟。我聽了老嬸的話,從裡間走出,來到外間一條板凳上坐下來。老嬸忙上前拿起桌子上的暖瓶,拿過一個黑糊糊的杯子準備給我倒水。

  我忙擺手說:“您別倒水,我只是給您說會話就走。”

  聽了我的話,老嬸放下暖瓶,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來。我打量着衰老的老嬸問:“給老叔去醫院看了么?”

  老嬸嘆氣說:“哪有錢看,人家說是腦溢血,看也沒好。”

  我對老嬸說:“看咋就沒好?有的人就治好了呢。”

  老嬸說:“都不管,誰給他看呀!”

  我說:“大軍哥和二軍他們也不管嗎?”

  老嬸眼裡開始淚汪汪的,她用袖子擦了一下淚水說:“他們連門都不上,一個個都不孝順,也都是那老東西的脾氣,你知道以前我受了他多少氣,這一輩子我真是命苦,想想我侍侯他都覺得委屈,過去折騰人,到快死了還這麼折騰人。”老嬸眼睛悲戚地望着堂屋門外,似乎又回憶起以前那些悲傷的往事。

  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老嬸一家逃荒來到我們村,據說那時老嬸只有十五六歲。那時我們那一帶男子結婚早,一般十五六歲娶媳婦。老叔從小遊手好閒,好吃懶做,惹是生非,落得名聲不好,二十多歲了都沒找上媳婦,這在當時已算老大難。那時老嬸老家一帶鬧水災,老嬸一家逃荒到我們村后,住在家后的破廟裡。他們白天出去討飯,晚上回到廟裡住。爺爺看到人家一家人,不知是可憐人家還是另有所圖,時常讓奶奶給他們送些吃的過去。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天氣異常寒冷,破廟裡冷得不行。恰好那年冬天我的老奶奶去世,以前老奶奶住的房子閑置着,於是爺爺和奶奶兩人搬進老奶奶的房間,讓大伯和大伯母住進自己的房間,將大伯和大伯母的房子讓給老嬸一家住。據說當時老嬸的父母感動得熱淚盈眶。後來爺爺奶奶又做了一件令他們一家感動的事,過年時給他們一家每人置辦了一身新棉衣。穿上新衣的老嬸,彷彿換了個人似的,惹得老叔整天圍在老嬸的屁股後面轉。那年冬天老叔出奇的勤快,表現出奇的溫順。一切似乎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冬天很快過去,第二年的春天,老嬸一家要回老家去種田,走時老嬸的父母將老嬸留在了我們家,成了我現在的老嬸。據說爺爺在老嬸的父母走時給了他們五斗高粱米,另外還有一百元錢。

  老嬸嫁給老叔后,開始的幾年老叔對老嬸還好,後來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老叔開始了對老嬸長達幾十年的虐待。事情是由爺爺引起的,爺爺看着老嬸娘家離的遠,一年到頭老嬸也不能回娘家一趟,其他幾個媳婦每年娘家都給做幾件新衣服穿,只有老嬸娘家因為窮,沒有能力給老嬸做。爺爺覺得老嬸可憐,就偷偷給了在縣城上班的大伯一些錢,讓大伯買了點布料給了老嬸。事情被三嬸知道了,三嬸非常生氣,但自己又不好聲張。三嬸一直為爺爺偏向老嬸而耿耿於懷,為了報復爺爺,三嬸找人寫了一張字條偷偷塞到了老叔的口袋裡。老叔在掏口袋時發現字條,只見上面寫着:你老婆和你爹那個。老叔本來正為爺爺給老嬸買布料而高興,看到字條他心裡又有了另一種想法。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妻子和父親,不相信爺爺會無緣無故給老嬸買布料。那天晚上,老叔把老嬸關在屋裡打,邊打邊審問老嬸。老叔打老嬸,爺爺本來就覺得老嬸可憐,爺爺自然不願意。爺爺喝斥老叔,並動手打了老叔。這一來老叔更是懷疑爺爺和老嬸有染,他邊斥責爺爺邊拿出字條。爺爺看到字條,真是氣了個半死。爺爺知道有人從中挑撥,他把大家罵了一通。這事平息以後,爺爺便找人開始分家。老叔從那次打老嬸后,變得一發不可收了。

  分家后,老叔打老嬸幾乎成了家常便飯,稍不如意就跟老嬸動手。老嬸懼怕老叔,連他們的幾個孩子見了老叔,也如同老鼠見了貓。老叔的幾個孩子,都是在老叔的打罵聲中長大的。老叔的粗暴不但影響了他那些孩子們的成長,也影響了他們的人生。

  老叔的大兒子大軍,二十七八歲時還沒找上媳婦。後來別人給大軍介紹了一個啞巴女人,就這人家都不願意嫁給他。老叔的二兒子二軍,快三十了還沒有成家,後來不得不拿他妹妹換回個媳婦。老叔唯一的女兒華,比我小十幾歲,繼承了老嬸的衣缽,出落得亭亭玉立。華在給二軍換親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說她不想給二哥換親,讓我救救她。而今十幾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

  那天我下班回家,妻子交給我一封信。我接過信一看來信地址,知道是老家來的信。字寫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寫信人的文化水平不高。我拆開信封,看到這樣一段文字:

  你好哥,我是華,我現在很難過,我都不想活了,你不知道,他們要我給二軍換媳婦,就是叫我到另一家去,那家的在到另一家,另一家的當我二哥媳婦,我見過那個男人,歲數大還不好看,他家只有幾間破房子,我不願意爹就打我,我死活不願意,二哥還對我下貴,俺娘也哭,他們必我,我不想活了,我想去跳河,還想上吊,也想過喝葯,到死的時候我卻害怕了,哥你救救我吧,讓我去你那裡幹什麼都行,我不想找那樣的男人,死都不願意,我文化低,寫的字不好,你不要給俺嫂子看,你也別笑話俺。

  看完信,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妻子看到我的樣子,問我說,誰來的信?怎麼了?我沒有吭聲,默默地把信遞給妻子。妻子接過信看了看,心情沉重地說:“你打算怎麼辦?他們家那些人,你要管他們能願意你?還有家裡的父母。”

  妻子知道我們家與老叔的關係,以前回家時母親對她說過。我抬頭看着妻子說:“不管怎樣,我都必須回家一趟,回家看看再說。”妻子沒有攔我,還拖人給我訂了一張回老家的卧鋪票。當晚我坐上了通往老家的火車。

  回到家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當時父母看到我回來都感到詫異。因我工作的城市離老家太遠,平時幾乎都沒回過老家,只有每年春節才回去一次。父母問我為什麼這時候突然回來?我把華去信的事告訴了他們。母親知道了我回家的原因后,她堅決反對我管他們家的事。倒是父親表示理解。父親說:“華既然給你去信,那是她對你的信任,無論如何要讓她知道,你是關心她的,雖然你老叔不可理喻,但孩子沒有錯,別說是你這樣的妹妹,就是外人求咱,也不能不管不問,你回來的好,就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起碼也讓華的心裡感到安慰。”父親就是這樣善解人意,那天他對我說了很多,他希望我既要安慰好華,又不要得罪老叔一家。

  我吃過晚飯去了大軍家,想了解一下大軍的想法。大軍住在村南邊,三間新蓋的磚瓦房,是大軍結婚時人家女方提出的條件,為的就是不要和老叔一起過日子。在去大軍家的路上,我路過一家小賣部時買了些點心給大軍的孩子帶着。我到大軍家時大軍沒有在家,只有大軍的孩子和他的啞巴妻子在吃飯。大軍的妻子雖然是啞巴,但她的孩子卻很健康聰明。大軍的妻子看到我給他們帶的點心,高興得手舞足蹈,喉嚨里不停地發出“啊啊”的聲音,手不住地比劃着。大軍的兒子看到我到他們家,忙跑出去找大軍。

  一會兒工夫大軍回來了,他看到我既激動又興奮。他沏了一杯茶給我,手向他的啞巴妻子比劃了幾下,他的妻子興奮地點點頭出去了。我不懂啞語,也不知道大軍對他的妻子說了些什麼。大軍又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後坐下來。我們拉起家常,他問了我些外面的情況,我向他了解家裡的情況。我想知道華現在的情況,便故意扯到二軍的身上。我表現出關切的樣子問道:“二軍個人的問題怎麼樣了?有眉目了么?”

  大軍嘆口氣說:“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想瞞你,前段時間有說媒的,不過同時要讓華也嫁出去才能成,乾脆跟你說吧,是讓華給二軍換個媳婦。”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這其實也沒什麼,好多家都這麼辦的,村東禿子叔,後街的大明都是這麼辦的。”

  我問:“華願意么?”

  二軍皺眉說:“想想她能願意么?哪能依着她,二軍都快三十了,他整天愁眉苦臉的,日子也不好好過,就知道喝酒,再不這麼想辦法二軍就給毀了。”

  我說:“二軍人長得又不錯,怎麼找個媳婦就這麼難呢?”

  “唉!怎麼說呢!”大軍嘆氣說道,稍停接著說:“有俺那樣的爹,人家誰家的閨女願意嫁到俺家來呀!”

  我問:“老叔還是那樣么?”

  大軍說:“他要改了就不是俺爹了,那太陽可就從西邊出來了,我們家到這一步,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我怎麼會有一個這樣的爹啊!你說都這麼大歲數了,咋就不知道丟人呢?俺要不是有這樣的爹,就憑我,咋也不會找個啞巴媳婦吧?還有二軍,咋說也不會這麼大了找不上個媳婦呀,說實話,我真的好恨!”大軍說著話,眼裡淚汪汪的。

  我一時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片刻之後,大軍的妻子端着一盤炸花生米和一盤炒雞蛋走了進來。大軍的妻子看着我,臉上露着燦爛的笑容,嘴裡不停地啊啊着什麼,我雖然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但我能感覺到她熱情洋溢的心。我客氣地說:“我吃過飯了,你讓嫂子炒菜乾什麼?”

  大軍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家裡也沒什麼菜,只有這花生米和雞蛋,咱們弟兄喝一杯。”大軍從裡屋拿來一瓶酒,我們邊喝邊聊。當我們一瓶酒喝到一半的時候,華來了。

  華聽說我回來的消息,知道我是為她的事回來的,她先偷偷到我家找我,當知道我來了大軍家,她又追了來。華向我打了個招呼,寒暄了幾句,然後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來。大軍讓華到桌上坐,我也讓她,華不肯。我和大軍繼續喝酒聊天。華低頭靜靜地坐在那兒,不時扭頭瞅我一眼,看得出來,華一直想找機會跟我說話。從華哀傷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痛苦。幾杯酒之後,大軍起身去廁所,華終於找到單獨跟我說話的機會。

  華說:“哥,你收到俺的信了么?”

  我點點頭說:“收到了,我就是為這事回來的。”

  華說:“您能讓我到您那兒去么?”

  我說:“你去是可以,只是——”我把話打住沒有往下說。

  華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我雖沒有明說,但她已經明白我的心意,於是接口說:“我知道,是怕俺爹和俺二哥找你麻煩,你放心,只要你不說,我永遠不會說是去你那兒了。”

  我說:“這我知道,要不這樣,等明天或者後天你抽空到我家去,咱們再說好不好?”

  “哥,我從小就佩服你,我知道您是不會——”正當這時,院子里傳來大軍跟二軍的聲音,華忙把話打住。片刻,大軍和二軍先後進了門來。

  二軍與我打招呼,我們彼此寒暄了幾句后,他拉個凳子在我身旁坐下。大軍遞給二軍一個酒杯,二軍拿過酒瓶給自己杯里斟上酒,然後端起酒杯對我說:“來,我敬你一杯。”

  我們喝酒的工夫,華站起身來對我說:“哥,你坐着,我走了。”華沒等我回答,就匆匆出門去了。

  我望着她走去的背影說道:“天黑,你慢點。”

  二軍扭頭看看走去的華,腦子裡琢磨了一下,匆忙給我杯里倒上酒,然後倒上自己的說道:“我再敬你一杯。”還沒等我摸酒杯,他自己先急忙喝了下去,然後說:“我去一下就回來。”二軍說完急匆匆跑出門去。

  二軍走後,我和大軍繼續喝酒聊天。大軍直接把話題說到華的身上。他的手捏着酒杯不停地捻着,探詢的目光看着我說:“你千萬不要管華的事,更不要讓她去你那兒,你知道我爹和二軍的脾氣,他們要知道還不跟你拚命?”

  聽了大軍的話,我不解地看着大軍,好像他什麼事都知道似的。大軍看出我的心事,他淡淡而苦澀地一笑說:“你一來我就知道怎麼回事,前幾天我看見華去郵局,等華從郵局出來我去看了看,見華給你寫的信放在郵局的櫃檯里,我雖然沒看華的信,但我能猜到她都寫了些什麼,她是想偷偷去你那兒。”我想說什麼,還沒等我說出口,大軍接著說:“我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剛才我故意說去廁所,其實我就在門外,你跟華的話我都聽到了,聽我一句,你要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就不要管他們的事。”

  聽了大軍的話,我點頭說:“這個我明白,我到你這兒來就是想問問你,我該怎麼跟華說呢?你看她信上寫的,我擔心華出事。”

  我從兜里掏出華的信遞給大軍。大軍展開信箋,匆匆瀏覽了一遍,然後把信遞給我說:“你別聽她說的那麼嚴重,你相信我,她是絕對不會想不開的,你不用為她擔心。”

  我從大軍家回到家,躺在床上想着第二天見到華要說的話,心裡充滿了悲哀,也不知道自己是多長時間睡着的。第二天起來已經很晚了,母親做好了飯,可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吃了幾口就把碗放下了。母親看到問我:“是不是昨天喝酒喝多了?”我點點頭敷衍過去。

  其實昨天在大軍家並沒有喝多少酒,只是一想到華的事就心裡難受,我不想讓母親看出我的心事。那天我一直在家等着華,想好好跟她談談,開導開導她,但華沒有來。幾天過去了,一直沒有見到華的影子。因工作關係,我不得不離開老家回到城裡去。走時我給華寫了一封信,信里寫了些安慰華的話,讓母親找機會交給華。那年我因為出國工作,春節沒有回家。後來我給家裡寫信問起華,家裡回信說華已經結婚了,我在國外待了兩年,再沒聽到華的消息。

  從國外回來后,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動身回家前我讓妻子給華買了一身衣服,想送給華作為當初沒能幫助到華的一點歉意;然而我回到家時聽說,華跟人私奔了。

  華在給二軍換親時已經有了相好,那男孩是我們附近村的。聽說華跟那男孩的感情很深,華被迫嫁給別人後,那男孩還一直等着華。華跟人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倒是二軍,結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在二軍有了孩子的那一年,華突然跟那個男孩私奔了。村裡人都說華耍了人家,人家那家人到二軍媳婦的娘家,把已經成為二軍媳婦嫂子的人領了回去,二軍媳婦娘家人也想讓二軍的媳婦回去,但二軍媳婦已經有了孩子,她捨不得孩子,況且她跟二軍結婚後二軍對她特別好,對二軍已經有了感情,所以他死活不肯,就這樣二軍的媳婦一直跟着二軍。華走後再沒有回來,我知道華的心裡一定恨着這個家,她也一定恨着我。

  看着老嬸,我又想起華,我向老嬸打聽華的消息。我的話引起了老嬸的傷心,她兩眼含滿淚水,片刻淚水湧出眼眶,沿着兩腮緩慢地流下去。我開始後悔不該向老嬸問起華,那可是老嬸心裡的痛處。老嬸抹去淚水,看着我勉強笑了笑說:“你看我這眼淚,都說她在南方,從來沒有給家裡來過信,我不知道活着還能不能見到華,這孩子心真狠,我真的很想她,晚上做夢都能夢見她回來了。”老嬸的眼裡又一次充滿了淚水。

  離開老叔家時已經中午了,老嬸送我到大門口。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家,把去老叔家的情況告訴了父母。父親哀怨地說:“這都是報應,是老天在懲罰他”我勸父親說:“老叔都這樣了,您就原諒他吧?!”

  “我早就不怪他了,他走到這一步都是他性格造成的,也是你們的爺爺奶奶造成的,你們現在都有孩子,可不能嬌慣孩子,要培養孩子有一個好的性格,做個善良的人。”聽了父親的話,我深深地點點頭。

  下午,我大哥和弟弟帶着他們的妻子兒女回家來了。弟弟大學畢業后,在南方開了一家公司,弟媳婦也有一家自己的公司,他們兩人都有車。他們的公司離大哥很近,回來時他們順便把大哥一家也接了回來。醫學院畢業的大哥,現在是一家規模不小的醫院的院長,嫂子在醫院做醫生。我們兄弟都有自己的事業和一個幸福的家庭,相比之下,只有我這個政府公務員寒酸了些。父母看到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高興得合不攏嘴,激動得跑前跑后,又是安排大家的住處,又是準備吃的。一切安排妥當后,父親把老叔癱瘓的事告訴了大哥,他要大哥和弟弟也去看看老叔。大哥和弟弟也和我一樣,一直沒上老叔家去過。

  吃過中午飯,大哥和弟弟就去老叔家了。大哥和弟弟回到家時已是快吃晚飯的時候了。幾個媳婦和母親忙着在廚房做飯,我們兄弟和父親在堂屋裡喝茶聊天。大哥說:“老叔已經生了褥瘡,再不到醫院治療就來不及了。”

  父親說:“大軍和二軍都不管,光靠你嬸子能好?”

  大哥說:“他們怎麼能那樣?老叔再不是那也是他們的父親,他們怎麼能如此不通人情?”

  父親說:“他們都沒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們能怎麼樣?再說你老叔,他們爺們以前沒少鬧氣,讓孩子們都傷透了心了!”

  弟弟看着父親說道:“要不我拿錢,先讓老叔住院吧?我看老嬸太可憐了。”父親思索了一下,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後,大哥給他在我們縣城醫院裡工作的同學打個電話,要了一輛救護車。我去大軍家,把情況告訴大軍,要他去老叔那兒做好準備,送老叔去住院。

  晚上,一輛救護車開到了老叔家門前,把老叔拉去醫院住院治療。弟弟開車拉着大哥跟着去了醫院,安排老叔住下后,弟弟為老叔交了住院費。大哥和弟弟回到家時已是半夜,回來時大家都睡了,只有我和父親沒睡,在堂屋裡邊聊天邊等大哥他們回來。他們回來后,父親把母親早準備好的菜熱了熱,然後我們又一起喝了幾杯酒。

  春節過後,大哥接父親和母親去了他們那裡生活。這一切大哥和弟弟早已經安排好了,弟弟出錢為大哥換了一套大房子。離開家時,父親到大伯那兒去,兩人專門去醫院看望了老叔。大哥、弟弟和我都去醫院看了一下老叔,離開時弟弟給大軍留下一萬元錢,要大軍為老叔看病用。

  父母去大哥那兒后,我每年都去大哥那兒過年,看望父母,再沒有回過老家。以前我每年都給大伯和三叔一些錢,從老叔癱瘓那年開始,每年我也寄給老叔一份。老叔在那次住院后,身體好了起來,最後能自己照顧自己了。這樣又過了五年,老叔因再次突發腦溢血而離開了人世。老叔去世后,大軍曾給我打電話,告訴了我老叔去世的消息,但我沒有回去。我不能不承認,我對老叔一點感情沒有,我對老叔的關心完全是出於一種道義。我想我的大哥和弟弟也一定和我的心情一樣的吧?

  每當閑暇無事,我時常想到老叔,想到老叔的人生……

  老叔他一生都做了些什麼呢?!

您正在瀏覽: 我的老叔
網友評論
我的老叔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