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茶》第二十章琢公閑雲

　　第二十章

　　無論如何，王李氏的三年都已經過了。過年時，王家老院里和中溝的懷禮家都已換上了紅對子。上溝里的懷義家，趙老師一行人照樣在年前來了一回兒，並給貼上了“感機遇隨勢隨天增福，慶新年穩居穩策納財”的紅符對聯，佳成小聲給王陳氏說不太對仗，而懷義愣得一句也不言傳。過了正月十五，佳強、佳悅、佳成、佳勝就又分別到各自的學校上學去了，而佳歡、佳瑤也都下城上班去了。走了這一大幫娃們，王家也就顯得沒生氣了。

　　已成了20多歲的大小夥子的佳強走了才一個多禮拜便給懷仁打了電話說他在學校認識的女朋友準備要來屋，已瘦弱的不成樣子的王陳氏聽了此話都高興得不得了但又擔心咱屋的情況影響了孫子的婚事；就叫懷仁趕緊要莊子蓋房，並說不敢把娃的這大事給耽擱了。成天和懷仁讓仗的王韓氏嫌懷仁窩囊，沒出息，便自己找興明老漢去了。興明老漢叫寫了危房申請救助及庄基申請書並給蓋了大隊的章子。王韓氏共在鄉上跑了三回兒，便要下了上中溝交界處的一座向陽莊子。正月廿八，上中溝的界半子處響了炮兒，王家溝的人便嘈喊着給懷仁家幫忙砸庄基子了；二月初二，懷仁家打了地梁；初四，王韓氏便叫她娘家侄兒韓創業開着挖掘機，又雇了個五徵車拉了土給莊子墊土;初八，上中溝的界半子處來了匠人，懷義也給他哥家當大工幫忙，懷禮、懷智也聽了王陳氏的話兒而前來幫忙；十六，王家老院里又待客，懷仁家上樓板立木房了，懷仁和王韓氏的親戚及溝里搭名字的鄉黨共坐了二十三席，禮單上也落了4360元錢；又是一個來月，懷仁家的三間兩層的向陽樓就完工了，只差走電了。懷仁和王韓氏第一次在王家溝的人面前抬起了頭，挺直了腰。果不然，收菜籽那會兒，俊俏的王佳強便把一個心疼太太的渭南女娃引了回來。

　　夏忙裡收麥完畢那天，也就是五月初四，原上火紅火紅的，王家溝又是蒸騰騰的，沒有一點點風兒，誰家的炕上都睡不住人。也就是這一天後傍黑里，能行的懷禮又把弟兄四個和先後三個叫到了一起並重新給分了家，實際上也是分老人。已經沒有生力，連路都走不動的王陳氏歸懷禮管，經濟困難的懷仁、懷義、懷智弟兄三個共管基本上還能走能游的77歲的守金老漢，先後們都同意了。但懷禮要求當晚就把守金老漢接走的話兒讓懷仁弟兄們鬧了仗，那弟兄四個嚷得都能打起來，但都因倆多人在場而硬窩住了心中的火併且沒有動彈。才黒九點多，守金老漢就被引回了王家老院的廳堂里。王陳氏又唉噓了一夜並吐了兩次，都是些黃水水兒。第二天上中下溝里的人都在議論這件重分家的事兒，卻誰也說不出那弟兄四個誰的對，誰的錯。天空還是沒雲，王家溝依然蒸騰騰的。

　　再說佳成高二的期末考試成績在清關中學排了個全級第八，這讓懷義、佳悅等都很高興，老師說高考再發揮正常，佳成考個六百四五不成問題。伏里佳成參加了學校組織的高二學生一輪複習補課，在學校佳成夢裡卻老做睡夢夢見王陳氏喊不舒服；有時又做夢雪落在身上，佳成似乎明白了什麼而落了淚。佳成第二次補課回來時，卻發現懷義和本已放假在家的佳悅沒在家，佳成背着書包兒便到中溝里巷的王陳氏那兒去了。只見懷禮家大門開着，大狗也被拉走了，進去再看時，佳成愣了。王陳氏已經瘦得讓人認不得了並且睡得閉下了眼睛，戴老婆子、王劉氏和懷仁坐在王陳氏睡的爐炕上拉開了老衣，王韓氏、懷義、懷禮、王朱氏、懷智、王宋氏、佳強、佳悅、佳歡、佳瑤、佳勝、佳興和王家門裡的一些老人都在旁邊圍着。而王陳氏心裡靈醒着，她不叫穿老衣並不斷喊佳成的名字，佳成跑了過去一聲“婆”，眼淚便落了下來，在場的人都落了淚。待戴老婆子再問給穿老衣時，王陳氏靈醒着只流眼淚；碰巧發神的馮昭也來看王陳氏來了，他推了八卦后說王陳氏的魂靈已到七月一會的太興山報到去了，但好了還能耐活一個多禮拜。第二天，佳成把懷義的手機拿着補課走了，以備急時之用。三天後佳成第三次補課回來時，王陳氏便不認得佳成了。無力的王陳氏連起來都成了問題，整日睡着不做一聲，眼中儘是無助的眼神。王宋氏說“上頭我守玉大老那會兒是腳脹着，咱媽咋頭脹呀？”，王謝氏正好來了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看大嫂子危險，興許是她還沒見誰，心不甘呀！”王朱氏就給懷義說“他婆該見的都見了，光剩下欣欣了，你快給大女子打電話叫回來......”從齊家原趕來的齊陳氏、王謝氏、王韓氏和王宋氏也勸懷義，終於三天半后，請了一個禮拜假的佳欣和鑫濤從蘇州飛奔回來了。

　　那是七月十三黑里八點多，佳欣和靳鑫濤到了原上車站，懷義騎着摩托將倆娃接了回來。進了懷禮家，佳欣看見王陳氏一聲“婆”便哭了起來並拉着王陳氏的手而不丟，而王陳氏愣愣地看着佳欣和鑫濤，眼睛不轉，嘴裡沒聲地喊着“媽、媽...”，佳欣不解，而懷仁弟兄四個和王韓氏王朱氏已經明白了什麼。黑里快11點那會兒，佳欣姊妹三個和鑫濤又回到了上溝；十四早起4:45，佳欣便接到了懷義打來的電話。等佳欣姊妹三個和鑫濤又下到中溝懷禮家時，王陳氏已經老了。後來佳成寫下了“白鹿原上遺德重，藍田故土酸淚多”的輓聯。在十五黑里佳成哭死般得將王李氏的靈【俸供 共故先妣王孺人李太君 之 靈位】接了回來，王家人又是動聲大哀，痛哭一片。十六大暴雨那天，王家人將王陳氏送走，王家公墳王李氏的墳旁又多了一口新墳。大雨還在不停得滴淌，引魂幡【金童帶往七尺地 玉女引向九重天】【啞嘛哞 太乙宮九重天 王孺人陳太君榮歸之期 大吉大利】上的柳條葉子不住地搖晃......

　　等佳成第一個禮拜從學校休假回來時，王陳氏已經過了頭七。那又是一個大雨的夜晚，都黑里12點多了，佳成孤身一人在自己的廈子里眼淚流個不停，歷時一個多小時寫下了三千多字的《夜雨瀟瀟情更傷》來追憶他婆孫之間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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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瀟瀟情更傷

　　壬辰年農曆七月十四日寅時4：30，七旬有三奶奶因病醫治無效，往生西方凈土，安樂辭塵。

　　七月十五日，蒼天含淚，風雨興起。當晚村中廟會，同修行者前來頌德相送。兒孫哭喊不止，相守整夜。

　　七月十六日，“雨灑天流淚，風號地哭聲”。因大雨不減，晨起入斂完畢，匆匆觀容釘棺，巳時行起主移柩禮后，起靈送葬。一路泥濘，秋風陰雨吹人心寒，不孝子孫眼花不斷，一路哭喊。大雨中，我婆入土為安，田地又多一新墳。後路祭完畢，我回我家中迅而入夢。

　　十七日赴校求學。

　　今日，適逢校假，我於大雨中趕回日思夜縈的家中。夜中靜時，盡思我婆孫之情，心中無限悲痛，眼中淚花如窗外之雨淅瀝不停。

　　打我記事起，我婆便是一幅瘦弱之態，但因為佛門弟子，她的心中充滿了慈悲和善良，因此常為樂觀。聽舅爺哭言中，我婆要飯十餘載，受盡了無限凌辱和欺負；在我家從糧食局回來后的那年，我婆要飯時曾有人放狗咬那要飯的我婆，老時腿上還有那咬傷的痕迹。我總記得，每當有要飯的登至家門，無論何時，我婆總像待姊妹一般相迎，讓他們歇息並吃饃喝湯。儘管沒見婆要飯之景，但我從見過的要飯的來看，再想舅爺之言，心中怎能無有傷懷？我婆要飯十餘載才將伯、爸、大四兒拉扯成人，並為他們買得人家舊房，娶得媳婦；而爺因腦病，不操家庭之心，一切全靠瘦弱的婆一人操勞。因家貧，婆總穿着別人給予的衣服，並且時常縫補。因婆善良剛強，雖窮但贏得村中乃至方原鄉黨的尊重。

　　老二懷義即就我爸，為四兒中的最艱苦者，因此婆最操我們的心。因家庭變故，我母李氏含冤離世。婆思量我全家陷入無限的悲痛之中，一切似無生的希望，因此她從大家來到我家，為我不僅當婆還當媽，為我姊妹三人做飯洗衣，料理家務。那時我13，婆69。我母故於刑事案件，因此官司之時，婆便帶我隨爸奔赴縣中、城中各大小政府申冤哭喊。忘不了母親病逝，婆於唐都二院的哭喊；忘不了媽於醫院搶救無效后，眾親屬回家，婆砸開仇人家門，在其家中的哭喊；忘不了中院開庭，婆於法庭上的哭喊；更忘不了送媽時，婆於媽枋前的哭喊......那年婆老了很多。 送走媽后，婆便來到我家，肩負起一個母親和一個祖母的責任。爸因媽之逝而脾氣不好 ，曾多次對婆吼斥，而婆思量她娃可憐，不變聲色。我姊妹已懂事，聽在耳里，痛在心裡。

　　因母親之逝，我悲憤成疾而經轉院於唐都二院搶救住院治療。迷糊中只記得，吐血的那天晚上，婆隨三大在雨中趕來，后四大隨三大回去，婆留下。住院部要求晚上病房只准陪一人，婆說讓爸留下，她出去。那幾天大雨，70歲可憐的婆便一人鋪氈睡於呼吸科外的大廳上，而人家有錢人在外住旅舍。婆白天陪着我，為我上下八樓而買飯。每次我吃着從外面買回的熱飯時，婆只吃着從家中帶來的干饃，就着免費的白開水，問時只說她不愛吃城裡的東西。我知道，婆怕花錢。就這樣直到我康復出院，一共十四天。后兩次在婆72歲，也就是去年我住院時，婆沒有到醫院陪我，而我全無怪婆之意，我知道婆有膽結石，再經不起折騰了。而每次我出院回家后，婆又為我做飯，照顧其那病弱無娘的孫兒。

　　光陰荏苒，我以優異的成績考至清關中學。婆儘是高興，說她燒香燒的好，她將繼續燒香撥火，好讓她孫兒考上好大學。我上高中了，婆思量別人家的孩子周末回家有娘陪伴，而其孫兒可憐沒媽。因此，每當我回到老屋時，無論早晚，都能吃到各種我愛吃的飯。每次周末，婆總為我烙饃，她深知她孫兒在校節省不願花錢，而拿些饃到學校就能墊飢兒。我上高一的第一學期，我家於八月十九動工蓋房，婆於膽結石十分嚴重的情況下仍忍痛為我家做飯。那幾天，每當我從學校回到家中，都可見婆之慈影。雖是秋雨，我亦覺之溫馨。但我們殊不知，婆的病越來越嚴重，難道僅是膽結石嗎？高二時我努力學習，不負爸和婆的厚望而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婆覺溫馨，對她的同燒香者說，她再為我做一年飯，我就考上大學出來了。這樣的話於現在想起，心中無言甚覺悲痛。今年我知婆之身體狀況，每次回家都勸婆做那簡單的飯兒。這樣直到今年暑假，婆病重之時。

　　我高三了，假期要補課，而在此期間逢婆病犯，再查之時竟是XXX晚期。這對於我們來說，無疑判一死刑，而我們瞞着婆，怕婆知曉而使病情惡化。我第二次補課走時，婆已病情加重，而婆說她沒事能等到我放假回來。但六月廿七日赴家時，婆病重，眼睛深閉，口中只念我名不斷呻吟。我把雙手放在婆的手上時，我忍不住將眼淚滴在婆的身上，婆漸迷糊。因情況危急，我於賀新民老師處請假以陪婆。因婆的造化未了，婆又慢慢緩了過來，但整日身體犯痛，好不令人無奈而悲傷。婆在彌留之際，那天只有我在時，無力地將身上僅剩的8元13角硬遞給我，我強忍住淚珠難受地又將錢放在婆的身上。婆哭着說，我身體不好，甭叫我太刻苦了，要自己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她管不了我了。因補課，我帶着牽挂赴校了。補課期間，李福安老師幫我下了《南無阿彌陀佛聖號》來幫婆往生西方凈土，不再受罪。而補課結束，我於七月初五回來時，婆已不識我了。我天天一早來到大家陪婆，深晚歸去，和伯為婆放着佛號，願婆早日往生西方凈土，脫離苦海。婆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初十開始便眼睛發瓷，不能說話，無力動彈。我每次去時都強忍不哭，繼續和伯為婆放着佛號和一些往生神咒而願婆往生西方。終於十三晚我11點多離去，十四早4：50又趕來時，婆已永遠地睡著了。婆被換上生前準備好的七套老衣，一幅安詳就寢之狀。婆在天明時被抬入冰棺，我的心疲憊了。

　　我大哭，蒼天十五日亦大哭，那晚同燒香者來至家堂，行禮祭奠，掛起“鄰鄕惠德”的白幛，我淚如泉湧。十五日，我坐在靈堂後為婆頌經，一夜皆是雨聲。十六日我跪在枋前，大哭不停，眾人將我拉離，釘棺起靈。我於大雨中送走婆，我覺之婆母二人團圓，心中悲欣瞬間又大哭一場。後路祭罷，我回至上溝家中迅而入夢，一覺竟是十七日早上10點。十七日下午，我又奔赴學校。

　　白鹿原上遺德重，藍田故土酸淚多。

　　今日子夜，獨坐窗前，雨中靜時盡思婆，仍是悲痛不斷。因着婆和媽的遺願，我明年一定要爭氣，今後一定要有出息，那麼今日一定仍需奮鬥努力。

　　心靜時，盡現婆母慈容，聞着窗外減弱的雨聲，我心中仍覺悲傷。但我需堅強起來，化悲痛為力量，為著婆媽，為著爸，為著姐，為著期待我的一切人，為著我自己，堅信！堅強！堅持！努力！

　　願婆媽

　　早日往生西方凈土！

　　不孝男 王佳成

　　嵗壬辰年古歷七月廿三夜昏燈 】

　　等到十月多王陳氏過百日時，懷禮向他舅陳昌平道出了王陳氏真正的病因，懷仁、懷義、懷智這才明白了懷禮重分家的初衷。

　　臘月里，李家溝來人在上溝里報了喪，李厚仁老先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