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財三斧頭

　　東江湖碼頭往左一拐，就是圩場。圩場還沒開圩時，這裡就有了一個叮叮噹噹的鐵匠鋪。鐵匠叫發財，年輕時人家叫他發財牯。打了幾年鐵具，成了發財師傅。眼前，圩里圩外喜歡稱他發財伯。

　　鐵匠鋪沒招牌，但它的名氣大。

　　發財開爐時就說：“信吧，我的一把斧頭准勝過人家三把。”

　　“吹牛！”熟人露齒直笑，“才開爐幾天，牛皮吹得比你這風箱還響。”

　　發財也笑了笑，不再吭聲。沒過幾年，發財的話人家信了。用過發財斧頭的熟人說：“還真管用，一把斧頭絕對當三把用。”熟人也困惑起來，他打的斧頭還有什麼怪名堂。熟人好奇，蹲在鋪里一角，瞅了一回又一回，把下巴的鬍子捋了個精光，也沒瞅出個名堂。

　　發財笑道：“用鐵好一點就行了。”

　　其他鐵鋪換了好鐵打，那斧頭還是趕不上發財斧頭的鋒利。人家猜來猜去，覺得發財打制斧頭蘸火時肯定有名堂。發財稍稍彎背，掄起錘，一輪叮噹叮噹的敲打，再把斧頭往爐旁一盆水中浸去，那還幾分滾燙的斧頭一入水，盆中頓時吱吱地騰起一陣白霧。

　　“莫非訣竅就在這裡？”有同行托熟人來套話。

　　發財撇撇嘴說：“那你瞅吧，這水還不就是東江湖的水。沒啥名堂，做什麼事還不都要講究個火候。”

　　這話說得明白，又讓熟人聽得糊塗。

　　更讓人感到糊塗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一個圩期，發財只打制三把斧頭。這碼頭圩場逢三逢九趕圩。這四五天歇圩，其他鐵鋪能打二三十把斧頭。可發財這個規矩二三十年沒變，一個圩期只打三把斧頭。

　　熟人來訂製斧頭，還沒吭聲，就從煙袋捻出一團煙絲，又掂出一張兩指頭大小的土紙，用舌頭舔了舔紙的一角，把煙捲成一支喇叭筒，再遞給發財。發財沒有歇錘，側側頭，耳朵也動了一下。熟人會意，笑眯眯把喇叭筒夾在他的耳背上。

　　“我要上山燒炭，想請你幫打一把斧頭。”

　　“行咧。”

　　“下個圩我來取，行吧？”

　　“不行咧。要隔三個圩才能取。”

　　“能不能快點，幫個忙行吧。”

　　“快？怎麼快法呢？貪快，你到其他鋪里去買。”

　　這話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眼前，這喇叭筒不見了。他耳背上夾着的是熟人從店子裡頭買的有牌子的紙煙。可發財的規矩沒變，說話的腔調沒變，連話也還是那幾句話。

　　後來，熟人就說：這老頭年輕時就養成了倔脾氣，這倔脾氣到了六十幾歲還能改得了？

　　村裡有個當兵的當到了台灣。這次，老兵回村探親，也不知道怎回事，在發財鋪里看了兩回掄錘，就喜歡上了發財打的斧頭。於是，老兵提出要帶三把斧頭回去。

　　“喲，你這把年紀還用這斧頭？”發財一愣。

　　老兵搖搖頭：“這輩子只扛過槍。”

　　“噢。那島上沒有斧頭賣？”

　　“有賣。不過，都是不鏽鋼的。你這斧頭，用老法子打的，看看它，覺得跟老家拉近了幾分。”

　　發財吁出一口氣。

　　他說：“三把就三把，我幫你打三把。”

　　老兵又為難起來：“聽說，在你這打斧頭還要挂號，幾個圩日也難拿到，下個圩日我就要回去——”

　　“行咧，不耽誤你，兩天來取。”

　　於是，熟人跟發財開玩笑說：“發財伯，沒想到你這輩子的規矩被這個老兵破了吧。這個圩期你可打了六把斧頭。”

　　發財撇撇嘴，笑着：“這規矩沒破。”

　　“怎麼沒破？”

　　“三把斧頭送給他，不收錢。嘿，這事能說得上壞了規矩？”

　　熟人這下沒話說了。過了一會兒，又說：“發財伯，你這名字還不錯，又有發財的手藝。只要一個圩期打人家一半的斧頭，十幾把吧，你也發了財。看看人家，發財都發得要撐死了。”

　　發財還是笑了笑，說：“撐死也讓你眼紅？”

　　“你——”

　　“又堵了你的嘴吧。行咧，彆氣惱。我這輩子不圖發財。跟你說，還是我老娘說的話中聽，人哪，一輩子別圖啥，撐不死，也餓不死就行了。再說，這飯還得一口一口吃，這頓吃多了，下頓恐怕就要挨餓了吧。”

　　熟人覺得發財的話還嚼出幾分理來。看看發財，人家又不緊不慢地掄起了鐵鎚。熟人驀然回想起來，發財這輩子掄錘打鐵都是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