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命的女人

　　大根住着兩層小樓房。小樓房的屁股上，是一間土坯房，房子的主人，叫慧子。

　　大根和慧子是夫妻。前幾天，兩口子好好的，不知為啥竟然離婚了。村裡人搞不懂，就問慧子，慧子不說。就問大根，大根粗聲粗氣地說不知道。那樣子像要吃人。

　　大根和慧子除了做農活，還賣豆腐。每天晚上，兩人磨了豆漿，用一個大鍋裝了，燒開后，點了滷水，再把豆腐舀進兩個正方形木箱，壓實了，分別攤在兩塊木板上，天不亮就挑上街。石磨豆腐，香。大根的豆腐好賣，一小塊一元錢，一頓早餐的時間就告罄了。賣了十多年，他們修建了小樓房，還把兒子送進了縣城讀高中，讓全村人羨慕得不得了。離婚的時候，大根說，你住樓房吧，我住土坯房。慧子說，樓房你要，我要那台石磨，磨點豆腐賣了，餓不死就行。慧子置了炊餐用具，卷了被子，一個人抹着淚，住進了土坯房。

　　少了大根，慧子的豆腐磨得慢了。石磨轟轟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低沉無力地響着。一響就是大半夜。慧子腰不好，老疼，干一會兒歇一會兒。大根想象着慧子的艱辛，有一次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土坯房。看見大根，慧子劈頭就問，你來幹什麼？走，回你的家去。大根不走，大根想幫她推石磨。慧子急了，她一把將大根推開，推了大根一個趔趄。

　　大根悻悻地出了門。他走了幾步，停下來，還想說什麼。可他的身後，“啪”的一聲，兩扇門有力地合上了。

　　石磨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這種聲音，是那麼熟悉，那麼刻骨銘心。想到不能再和慧子，再和那種聲音廝守在一起了，大根的心裡就像掏空了一樣，難受得想流淚。

　　大根無心幹活了，晚上覺也睡不着。大根知道慧子的脾氣，他不敢再進屋了。每天晚上，他就聽着石磨的聲音，繞着土坯房，轉着圈子。慧子房裡的燈熄了，大根回到小樓房，心裡還在想着慧子，想着慧子的從前。

　　慧子命苦。

　　當初，慧子嫁了一個男人，男人是開車的。可結婚不到半年，男人就出車禍死了。慧子挺着大肚子，埋了男人，嫁給了大根。喜歡慧子的，除了大根，還有一個人，叫明開。最終，慧子選擇了大根。大根記得，他結婚那天，明開也來了。明開沒喝一口酒，沒吃一口菜，他把大根叫到暗處，砸了大根一拳，惡狠狠地說，你等着，我就不信慧子會跟你一輩子。這話，大根一直牢記在心，他對慧子好，把慧子當寶一樣在手心攥着。甚至，他沒要慧子再生，一心一意把慧子的兒子當成了親生的。三年過後，明開見無機可乘，就找了個女人，成了家。

　　可是，現在的慧子怎麼連理由也沒一個，堅決果斷地和他離了婚呢？大根想不通。

　　放月假了，兒子回來，大根把事情的經過全說了。兒子聽后，跑去找慧子，一連問了幾個為什麼。慧子說，離了就離了，沒有為什麼。兒子不信，還問。慧子就低了頭，嚶嚶地哭。兒子心軟了，就不再問，陪着慧子哭。

　　兒子，不哭了，這是媽的命。慧子替兒子擦着淚，說，媽一個人過得很好，你放心讀書吧。總有一天，我們一家三口，又能住到一塊兒的。

　　媽，我知道你愛算命，那是假的，你別信。兒子說。

　　有的事說不清楚，還是信的好。慧子說。

　　兒子沒能勸回慧子，又上學去了。

　　大根一如既往地繞着土坯房，聽着石磨低沉的轟轟聲，一圈又一圈地轉着。有天晚上，慧子無意間發現了大根，就對大根說，我和你沒半點關係了，你要再這樣，我就死給你看。慧子，別這樣，我不來就是了。大根當然不想慧子死，他丟下話，逃一樣回了家。

　　第二天，大根找來鏨子、鐵鎚，在牆上開了一扇窗。窗在土坯房的上方。晚上站在窗邊，伸出頭，能看到慧子房裡射出的燈光，能聽到石磨發出的聲響。儘管，它們從土牆的縫隙中鑽出來，顯得那樣模糊，那樣遙遠，但大根滿足了。只要能聽到那種聲音，知道慧子還在他的身邊，他就滿足了。

　　一天早晨，大根很想吃豆腐，他好久沒吃到慧子磨的豆腐了。

　　大根硬着頭皮去找慧子，走到門外，他聽到了慧子數數的聲音。慧子已經數到100了，還在數。大根靜靜地聽着，慧子數到302，終於停了下來。大根推開門，說，慧子，你在數什麼呢？慧子不回答，問，你來幹什麼？我想吃豆腐了，來找你要一塊兒。慧子切了一大塊，用一個塑料袋裝了，遞給大根，說，你走吧。大根定定地看了幾眼慧子，走了。走了十幾米，慧子從後面追上來，說，錢呢？一塊錢。

　　大根愣了愣，然後掏出一塊錢，連同豆腐一起摔在地上，大聲說，給，以後你送給我吃，我也沒胃口了。

　　慧子的眼淚，嘩地涌了出來。

　　慧子轉身跑進房裡，看着牆上那一個個“正”字，又想起了那個八字先生的話。那天，大根賣豆腐去了，一個八字先生打她門前經過，看了她一眼，大驚失色地說，要死人了，要死人了。慧子心裡慌慌的，就算了一命。八字先生說，你命里克夫，已經剋死了一個，現在這個男人的命也不長了。當時，慧子就哭了，忙問有何解法。八字先生說，有，你得馬上和他斷絕關係，延續他的壽命。還有，你會磨豆腐，磨滿五千箱，你的罪孽就會一點點磨掉了。慧子的爸媽最信這些，她從小受了影響，所以對八字先生的話深信不疑。每天晚上，慧子磨好兩箱豆腐，就用樹枝畫上兩筆。現在，兩排長長的“正”字，歪歪斜斜地刻在了牆上。

　　這些，大根不知道。為慧子收錢的事，大根有些恨慧子了。大根回到家，一氣之下，找來磚頭、灰漿，把那個窗口嚴嚴實實地堵上了。

　　大根摔豆腐的那一幕，剛好被趕早場的明開看到了。

　　明開舒心地笑了，笑得很陰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