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城·風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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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綠萼廣地
風雪翻飛中,輪椅上的風千塵緩緩移來。
他從來都是個落拓的人,灰色長衫皺褶相疊,一頭枯槁的長發零亂地披地臉上,鬍鬚拉喳,灰色的眼睛總是低垂在胸前。
他的身周,是一片廣大的花林,這是夜雪城有名的“綠萼廣地”,遍植的皆是金錢綠萼,這時正是早春峭寒時節,廣大的花林噴玉吐珠,綠色的花萼襯着潔白的花瓣,成廣大琉璃白一片。
他的衫上兜着一枝斜橫的綠萼花,白色的花瓣已經枯萎,枝幹枯皺,他垂頭看着手中這株再無生命的物事,低垂的眼睛里忽然就有種迷離的光。
“綠萼,你也終有一天會這般芳華盡去么?”
風千塵嘆息間,漸行漸遠,然後,輪椅停在了“綠萼廣地”的深處,抬眼時,他眼中忽然有清冷的光,那目光清清冷冷地掃過那片琉璃白的世界,然後他的右手手指屈起,各指內外交錯,作成一個奇怪的姿勢。
整個花林忽然有種奇怪的氣旋,原來明朗的周遭忽然厚重凝澀起來,一種沉重的壓迫忽然生出,白如琉璃的綠萼花瓣在這壓迫下紛紛墜落。
作為“天姿”一脈的傳人,風千塵在這一雙手的造詣上絕不下於其師林水昭。“天姿”之術源自翥羯,講求以變化舞動之身化動周遭萬物以求禦敵於外,而風千塵卻以殘疾之身靜悟其感應之理,窮究十年,最後終能盡去此術之繁華,至歸璞返真以靜制動之境,是以開闢了“天姿”之術的另重境地。
在這凝滯厚重的氣勁中,忽有五個女人的身影倏忽閃現,如片游光般閃現在那些飄飛的落花中,
長袖舞盪,帶起落花集結成數十條游龍,向風千塵掃蕩而來。
風千塵右手食指微動,作成一個離斷的姿勢,空氣中忽然有撕裂的聲音,那數十條游龍一齊斬斷於地,集結的花瓣散落一地。
五女中有人發出愕然的一聲,一時止了攻擊。
“你們是彝山‘煙花池’的人吧。”風千塵開口言道,聲音寂寞,愴然,他雙手平復了手勢,垂放在了胸前,那些凝澀壓迫之氣一時為消。
五女飄然落地,俱是四十霜華女人,其間一眉梢痣的婦人似是五人之首,沉聲言道:“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來此?”
“指使?不,我只是聽說綠萼夫人今天要來這賞這千傾素花,所以也就來了。”他愴然寂寞的聲音讓人覺着一種世事浸透的傷。
聽到這樣一句話,眉梢痣的婦人聲音一時冰冷如鐵:“這樣說,你也是為綠萼夫人了,閣下與我們‘煙花池’作對,可知是自找死路!”
“你們五個人還要不了我的命。”風千塵淡然說道。
“閣下既然這般狂妄,那我們倒要試試。”
眉梢痣的婦人顯然被這句話激怒了,話音落際,五人身形已是交錯排開,落地花瓣忽然鋪天廣地地飄蕩起來,其間白色煙華四迷,瀰漫十丈餘外,風千塵伸指之處已是不見,那些白煙才一觸體,風千塵便覺一種昏昏欲睡之感襲轉周身。
他心中激靈,運氣護體,同時手指圜轉,身周氣旋忽起,帶起梅林中白色煙華如球。
然後,他輕輕地作了一個手勢,一個愴然的印記。
五個女人忽如被牽扯了般,身不由己地旋入那氣旋之中,她們帶起的落花亦全捲入內,鋪天廣地,煞是好看。
中年的男人在這對抗中忽然慨嘆般地吟起了貢性之的那首《梅花落》:
隆冬十二月,寒風西北吹。
獨有梅花落,飄蕩不依枝。
留戀逐霜彩,漫步下冰斯。
何當與春日,共映芙蓉詞。
在他長歌作吟一曲作歇後,五女的身形已然委頓於地,落花堆積,一陣風起處,落花與女人皆隱沒於無。
而遙遠林子的外面,似乎奏起了某種輕樂,有甜香飄蕩在這清幽之境中,他似乎看到人間的脂粉麗人們正一步一搖自端頭處行來,步步羅綺生春。
其間便有她,那個二十年前闖入他生命的女子,以後的綠萼夫人。
風千塵回過臉去,雙手推動輪椅,消失在梅林的深處,背後一條轍痕亦無。
二流年似水
那年,他二十。
青春美好的年齡,他追逐水草豐美的生命而來。
他忽然就看到了十五歲的她,青色的裙裾飄起,如一隻飄飛的蝶。
女子迎風站在山顛之處,深深呼吸着山中清新的空氣,神色中有純美的味道。
那一刻里,他發現自己就愛上了這個如青色蝴蝶般美好的女子。
然後,耳中忽然響起如山的呼嘯,他驚急地看到數十騎馬呼嘯着向女子奔馳而來。
馬匹一律黑色精鋼鑄身,只露出眼睛鼻孔出氣處,馬上的男人個個彪悍兇猛,空中揮舞的鞭梢帶起陣陣嘶扯的聲音,響在耳中隱隱生疼,而馬蹄掀起的風雪便如潮般覆轉過來。
他知道這便是夜雪城中那支綽號叫“夜狼”的馬隊,是這片大地上的一群強盜,以燒殺搶掠為生。
很快,馬隊便把青裙的女子團團包裹起來,領頭的男人粗獷雄壯,胸口上繪了一隻巨大的齜牙狼嘴,形態可怖,他的坐騎游轉着走到驚慌如小鹿般的女子面前。
男人反轉鞭梢抬起了女子的下頦,眼中有賞鑒玩轉的光。
他布滿汗毛的手撩向女子那張白玉蘭花般的臉,滿意着女子的驚慌。
有一股熱血忽然就沖了腦門,他忽然就沖了上去,揮着兩隻瘦弱的白皙的書生的手。
那樣的英勇無畏,彷彿二十年前的怯懦都在這一刻里一掃而盡。
他還沒有跑到男人面前時,眼前有亮光一閃,他整個人忽然就飛了出去,然後他感覺自己忽然空虛了,一雙腿掠過飛着的自己掉在了前面,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地面,血在幾秒后噴薄而出。
奇怪的,沒有恐怖的感覺,沒有痛的感覺。
他最後的眼睛里只有青裙的女子像只衝撞的小鹿般向他跑來,眼色中帶着大的焦迫。
他滿意地、嘴角帶笑地昏去。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暖室里,身旁的女子溫惋如水,神色帶傷。
他聽到她正在輕輕地吐着一首關於梅花的詩:
隆冬十二月,寒風西北吹。
獨有梅花落,飄蕩不依枝。
留戀逐霜彩,漫步下冰斯。
何當與春日,共映芙蓉詞。
他使勁揉揉眼,確信自己不是在夢中或是靈魂出竅,床沿前側坐的女子確然是她——他在第一眼裡相見然後為她拚出一雙腿的女子。
如果時光倒轉,他依然會義無反顧地那樣做。
他看向心儀的女子,不明白為何才數日不見的女子,先前的青春美好全都收起,換成一種落寞的傷。
他知道她有理由落寞而傷,只是為他所不願見。
他在一個月後的某天里,當那個胸口張着巨大狼嘴的男人走到他床側時,用袖藏的匕首刺向了男人的心口。
他的手被男人握在了手中,聽到的是匕首“叮”地落地的聲音。
男人事後沒有追究他。
第二天里,青衫的女子成了那伙強盜的壓寨夫人,而他也在那天里,用她為他準備的輪椅,眼中憂鬱帶傷地離開。
他從那寨子里下來的第二天里遇到林水昭,從此消失在這座城池中,去了一處遙遠的林地,在那裡度過了十年簡單而寂潦的時光。
在那時光如水繞的日子裡,他一直在記憶中看到那個青衫如水的女子,迎風矗立於山顛之上,神色中有純美的味道。
三風雪那人來
一燈如豆。
風千塵坐在廂房的書桌前,鋪開的紙箋上,是那首貢性之的《梅花落》。
這首詩他不知已謄寫過多少遍,而二十年前的翩翩少年,也在這殘燈前,雙鬢染霜華。
世事白駒過隙,彈指一夢過。
自那年從那間小屋中出來后,他為她已做了很多事,不為她所知地守護着她,很多次把她從未知未覺的危險中救了出來。只是這所有的事她都不知,而他亦從來不在她面前現身,甚至,都從來不曾見過她後來的樣子。
這相見,他期盼,卻也忐忑,所以,終於,還是不見。
前些日里,他探聽到“煙花池”的這次行動,知道她們會在綠萼夫人來訪“綠萼廣地”的千傾梅花時對她不利,所以他去了,在她來之前清掉了所有的障礙,讓她可以安然地行在那千傾素花之中,一步一讚歎。
此時,他坐在殘燈前,心裡還是有隱隱的擔憂,他可以猜測到“煙花池”的這次行動必與城主府後院內的爭寵鬥智有關,而處於夜雪城邊陲的彝山“煙花池”勢力不可小覷,雖其內俱是女子卻在玄術修為上超絕,其門人輕易不涉夜雪城,這次這般張揚入主夜雪城必有他因,而一出手便在他手上受挫,“煙花池”絕不會甘休。
果然,他聽到了門外飄雪的聲音中有步聲踢踏行來。
那步聲,繁複輕沓,彷彿每次都不是踩地雪地上,而是踩在一個隱密的不可見的世界里,有着異世界之律。
風千塵作了一個手勢,庭院和廂房的門無聲地開啟了,他見到一個素顏如雪的女子迎着風雪走了過來,空中的風雪不觸衣衫發梢地在她身旁飄落。
他忽然有種疑怪的感覺,這個素顏如雪的女子,如此明澈乾淨,他卻不能看清她的臉,在清晰的呈現里,有一種光迷離了所有的細節,使他重構不起關於女子細枝末節的任何錶象,她似真如幻,存於世界之外。
風千塵變換了一個“天問”的手勢,他的身周空間忽然流動起來,有虛無之意蔓延,廣大到盛開。
他們對峙在一種靜寂的時光里,素顏如水的女子身周時光如水般滑過,他看到一些隱忍的傷口在時光的流注之中如蓮花般浮動。
“這樣的,你?”風千塵微微嘆惋。
“不用感嘆,你亦是這樣的人,只是你懂得隱藏。”女子平靜如水地答。
“你是‘煙花池’的人?”“天問”之姿不曾曉知女子的出身名姓玄術修為,風千塵微微帶着驚詫。
“不用多問了,我來只是為了殺你。”素顏如水的女子言道,無情色的聲音仿如流水漫過。
“是的,你是那個能殺了我的人,”風千塵愴然的聲音里忽然添了激烈,“可我現在還不能死,不見到她安然落地,我怎能死。”
他在這句話落里十指忽然如扯弦般,急速變換着各種姿勢,靜寂的空間里忽然有無數的暗潮洶湧,層層翻動四周的空間。
素顏的女子身形一搖間,擺動如流光中的白蓮花,那些形體似幻似真,彷彿獨存於另一世界之外的美景,避開所有觸手可及的攻擊。
風千塵在繁複的手勢中,吟起了那首《梅花落》:
隆冬十二月,寒風西北吹。
獨有梅花落,飄蕩不依枝。
留戀逐霜彩,漫步下冰斯。
何當與春日,共映芙蓉詞。
他的聲色里有愴然的寂寞和不甘,那個二十年前的女子曾經青衫如水,青春美好。
在這寂寞和不甘中,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子忽然升騰了起來,整個人彎成一個奇怪的姿勢。
那是“天姿”中的最高式——“滅”,化開所有的萬物,包括自己。
周遭的時空在他扭轉的身軀里亦跟着扭轉起來,光線光怪陸離地剝碎,有形的塵埃觸體破碎。
素顏的女子忽然長身而起,直飄回庭院之外,在這急速的撤退中,“滅”在她身上劃下諸多的傷口,淋漓密布。
“在生命和愛面前,你選擇了一直執着,而我一直在放棄,求你所求的吧,不必與我玉石俱焚。”她捂着心口後退着說,回眸的一眼裡,似含無限讚歎,又似無限感傷。
他在那刻里看清她的臉,素顏如水,清晰如畫。
他亦在那刻里知道她叫素顏,滿是傷口的女子。
女子消退的時候,風千塵整個人重重地摔回輪椅里,面色忽然蒼老起來,皺紋層層生。
這式“滅”術雖始發便收,但亦教他一下蒼老了二十年。
四入府
晚上的時候,風千塵發起了高燒。
很久沒病了,他這次病得兇猛而狠。
在身如炭火中,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個月里,青衫的女子經常把一塊涼帕放在他的額頭上。
他那時也燒得厲害,全身虛脫,但只要那個男人不出現在屋子裡,他便會覺得世界很美好。
青衫的女子反覆着把手帕拿下,重沾了涼水,絞乾,然後溫存地放在他的額頭上。
這一次,比上次來得更厲害,而她不在他身邊。
他們之間隔開的不僅是時光,更多的是如蛛絲般密布的塵世牽絆。
在這兇猛的高燒中,他掙扎着坐到輪椅上,一種巨大的擔憂忽然襲擊了他——城主府中一定有某個“煙花池”的人,潛伏在她身周,在某個突然的時刻將置她於死地。
想到這一點時,他一刻也坐不住了了。
他一點點地把自己放到輪椅上去,在身如炭火的燃燒中,移向了城主府。
他的臉上有滾燙的熱烈。
夜,無月,雪光映照。
以前花一炷香的時間便能辦到的事,他這次卻用了一個時辰,在躲過層層的防衛之後,輪椅上的風千塵終於把自己隱在“綠萼館”山石側的一叢樹木旁。
“綠萼館”是潛正為她——綠萼夫人——修的行館。
一路行來,一路擔憂,作為修玄之人特有的第六感使他警覺周遭有股他往日不熟悉的氣息。
這處館驛,已是暗藏殺機。
“綠萼,為什麼我眼中的你,一直如二十年前那隻驚慌的小鹿般,讓我有義無反顧地撲向你、保護你的衝動?”
風千塵嘆想間,遠處,兩盞燈籠漸漸行近,紅色的火光在雪地中映出一團柔和的紅暈。
心中那異樣的氣息越來越濃,風千塵看到兩個華服的女人在兩個執着燈籠的丫鬟引路下走來,自自己的身前一閃而過。
風千塵第一眼裡便看到了她,那個二十年前青衫如水的女子,此刻依是如畫的容顏,青裙搖曳,步姿翩躚,只是二十年前的少女此刻已是婦人,眉眼間也已盡去了青澀,添了雍華。
她的眼角里堆滿嫵媚的絲路,那是很多年邀寵於人的痕迹,這麼多年的第一眼裡他便清醒地知道她已不是她,記憶中那個青衫如水、臨巔迎風、神色純美的女子已是遠去,眼前走過的是一個善於取悅的女人。
這麼多年,為了那些記憶,那些悵惘,那些神傷,避着不見,如今真的見了,卻只聽到一地破碎的聲音。
相見莫如不見,這句千古的至言,原來含的是這麼多的辛酸。
“今晚妹妹好好向姐姐習學下姐姐那一手無人能及的描綉。”
風千塵聽到這一聲時,思緒從遙遠中被拉了回來,接着心裡一緊,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這城主府不熟悉起來了。
說話的女子眉目細潔,一身紅裙輕籠如煙,正是青春無限的大好華年。
他推着輪椅碾雪無聲地墜在她們後面,背後的輪轍才過後便為他玄力所消隱,他覺着自己的心力飄浮得厲害。他看到她們進了“綠萼館”的暖房。
門在她們的後面輕輕關上,連着那一個世界。
綠萼,是你么?那年裡那麼清純的你,已成這樣了么?這樣的一個你在自己已近不惑之年裡還同一個二十青春的女子爭寵邀榮,可是為那榮華全迷了么?你又怎麼能這樣掉以輕心,把這樣一個有着純凈容顏心懷詭惻的人帶進自己的房間?
風千塵心裡長長地嘆息着,他把自己和輪椅隱在山石的雪色中,與周遭融為一體。
暖房裡不時傳來女子輕微的說話和笑語,彷彿一根根撩撥的弦般,挑着風千塵纖細了的神經。
然後,忽然有很長時間的一段靜寂。
這段靜寂的時間這麼長,以至於風千塵反應過來時,忽然覺得很不對,房間里一定發生了什麼,他怎麼能這樣大意!不待細想,他急切動了一個手勢,暖房的門忽然在一陣大風中吹了開來。
他看到那個紅裙如煙的女子歪倒在綠萼身前的長榻上,似已睡去,而二十年前曾青衫如水的女人此刻便站在她面前,臉上帶着莫測的笑意,輕輕念叨:“你想奪走我身邊的一切,不嫌太嫩了點么?”
她的身前站着一個與伏倒的女子有着同樣一張面容的女子,有着恭敬的神色。
“桔子,你此後便是紅煙夫人了,切記。”綠萼向那個扮作紅煙的女子吩咐道,這時卷進的風帶開了暖房的門,他看到了她略微一驚的臉,然後門跟着掩上了,門后的世界不見了。
綠萼,那個人是你么?原來你已這般適應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的法則,你已完全不需要人保護。是我一直在欺騙自己,以為你一直是二十年前那個如頭小鹿般驚慌的女子。
頹然中,風千塵愴然回頭,推動輪椅欲離開。
一個老嬤嬤便在這時出現在暖房的門前,引着錦服的男人前行。
他臉現驚容,那個男人,是夜雪城的主——潛正。
老嬤嬤一手推開那扇暖房的門時,他迅即動了一個手勢,一陣風雪捲起,在一瞬間瀰漫了所有人的眼。
五小寒閣
他在眨眼的一瞬里捲走了紅煙夫人和那個假冒她的女子,暖房裡,只剩下那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老嬤和狀作無辜的綠萼夫人及她的小丫頭。
這個本來精準的計策,只因為忽然橫生出他這個枝節,便一切都背向而馳,紅煙苦心精微的計策:讓老嬤帶着潛正親自站到綠萼謀害她的現場,那時人證物證俱在潛正不可能不治綠萼的罪,而事後她亦可以在老嬤騙神弄鬼的搶救里迴轉過來,得一個人的榮寵。只是現在一切都變了,變得等待她的將是不可知的懲罪。
風千塵念頭一閃間便明白了其中的種種,而懷中的麗人忽然有了輕微的動靜,一種甜香忽然襲來,千片花瓣沒體而過,他還來不及作完一個手勢的時候,精魄便已散去。
是他太在乎綠萼,以至於會在身體這般虛弱時冒險前來,以至於會在瞬間里為保全她而動了那個劫掠的念頭,然後在來不及中瞬間被這個搶來的尤物反制,他其實清楚她的死只是一種完全的假象,但他來不及作出應對。
那隻右手,還保留着一個未完成的手勢,突兀,而愴然。
在自己的無感覺里,他被人如貨物般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
綠萼夫人的手裡有一張粉色的紙箋,紙頁有輕微的甜香。
信是紅煙夫人寫的,她已一敗塗地,她身邊的那個老嬤已被潛正下令賞酒自盡,自己也被潛正下了誅殺令,任何人都可以想到她手下嬤嬤這樣的行徑自然與她脫離不了干係。
綠萼夫人勝利了,心裡依然惘然,那陣奇怪的風雪襲來時,一定有某個人出現,幫助了她。
這些年裡,她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身邊有某個熟悉的人,守護着她,讓她安全,但這種感覺又是如此飄忽遊離,讓她覺得那是自己的一種出於想象的恍然情緒。
那些飄着墨香的字跡上寫着:
我想你應該認識一個斷了雙腿的男人吧,他在我這裡,你今晚子夜時來,一個人,小寒閣。
只是這樣簡單的幾句,她卻像忽然為一把利箭射中了般,全身疲軟下去,這麼些年了,那個人的面孔,那幅生動的畫面,並不隨着時光的流洗而淡無,反而越來越清晰:
那年那個青衫如水的女子圍困在一群凶人之間,如頭受驚的小鹿般慌亂,然後,一個弱質的白面書生便在那刻里奔向了她,上舞的袖管塌下來,露出那雙瘦弱的因常年不曬太陽而顯白皙的書生的手,奔走的男子臉上有義無反顧的神氣,英勇,而且無畏,然後,她看到前奔中的他被一柄明晃晃的刀閃過,他忽然就橫飛了起來,劃過一個長長的弧線,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那雙離體的腿很久后才重重地摔回地面。
然後是血,噴涌如泉。
在斫向他脖項的一刀里,她護在了他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喊道:他活着,我便跟你們走;他若死,我便也跟着死。
那一刻里,她不是弱質的女子,是義無反顧的人。
而先前,他也不是弱質的書生,是義無反顧的人。
為了他,其實也不是為了他,因為逃不脫,但在她心裡她是為了他,一月後她成了那個人的壓寨夫人。
那天里,她鳳冠霞帔,紅蓋巾里看着第一次動了心的男子神情帶傷地離開。
婚後,她經常會來到他住過的那間偏房裡,坐在床沿上,手撫過被面,眼神中恍過他安然沉睡的臉。
也因為這,或者這本是那男人的本性,她在不久之後便被厭棄,成為他的一個泄憤的工具,而此後的歲月越來越寒冷,她的命運只是一片不能自主的葉,五年後,“夜狼”為潛正所破,她被販賣入歌肆青樓之間,日日夜夜伺奉那些尋歡的人們,漸漸學會了對男人嫵媚的笑,從一個弱質的女子,成了一個巧於周旋於各種男人之間的女人,最後,她達到了女人媚惑男人的頂峰——在第六年裡的一天里俘惑了那至高的人——夜雪城城主潛正。只是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便躺在那錦繡的帳幔間,雙目發痴般地望着房梁,想起那個曾向她撲來的弱質書生,眼中是義無反顧的英勇,無畏,他最後被自己護在了身下。
她記得,那一月里,他燒得厲害,她反覆地把手帕浸在涼水中,然後絞乾,放在他的額頭上,那裡有柔輝的光。
他在她的注視里睡得很安然。
她可以在他面前輕吟她兒時的綺夢:
隆冬十二月,寒風西北吹。
獨有梅花落,飄蕩不依枝。
留戀逐霜彩,漫步下冰斯。
何當與春日,共映芙蓉詞。
她一生的夢想也不過是與一個男子,在明媚的春天裡,寫下一首芙蓉詞來。
很多事她都忘記了,只有他和他的形象在時光的流洗中越來越清晰。
那一刻里,出現的就是他么?很多次,在她的生命里出現的那個保護她的人,也是他么?
原來為什麼會這般熟悉,這般讓她安心。
三十五歲的華麗夫人忽然就泣不成聲。
身旁那個五歲的小孩忽然就驚慌起來,拉着她的的衣褶,“娘親,你怎麼了?”
在孩子的驚慌里,她停止了自己的啜泣,蹲下聲來,雙手撫向孩子的臉,感慨、帶傷地言道,“阿木,你可知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子夜時分,她站在了小寒館前。萬籟俱寂。
門無聲地開了,先前澎湃的心情在這時倒平靜了,綠萼夫人安靜地走了進去。
暗寂的房間,沒有點一盞燈,藉著窗外反射來的雪光,可以看到絢紅的女子正臉如桃花地笑着看向她。
紅煙的身側,輪椅上的男人耷拉着頭,灰頹地歪倒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右手莫名地指節交錯着。
那樣年老的一個男人,她一時都覺着陌生,這是她夢回中奔向她的那個二十歲少年么?
原來時光可以這樣無情過。
“他老成這樣,你一點也用不奇怪,因為就在十天前他為攔下我們‘煙花池’的‘蓮花手’,耗損過大,提前衰老了二十年。”紅煙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般,輕笑言道。
“是他,即使他有天化成灰,我都知道那是他。”綠萼夫人言道,聲音帶傷,“我現在在這裡了,你想怎樣。”
“你說我該讓你怎樣?你讓我爭寵於潛正的努力落空,讓我們‘煙花池’通過我來控制潛正從而控制夜雪城的計劃也落空,你說我該怎樣感謝你?”紅煙輕笑的聲音裡帶着詭惻。
“紅煙,你現在是被夜雪城追殺的人,眼下你放了這個男人,去某個遙遠的地方,還有一條生路。”
“我去逃?知不知道,你一直很無知,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男人,你已死了很多次,一直要擔心的是你自己,而不是我。”紅煙忽然輕笑起來了。
“是的,我是個糊塗的人,不知道這二十年裡,他一直在我身邊。”
“哼,你這樣出身的女人,一個妓女,婊子,卻有世間最痴情的男人守護着你,即使潛正那樣一個昏淫之人,依然對你這樣的老女人憐愛有加,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你侍候控制男人的手段,那真是我萬萬不能及的,你這個老女人。”
“你要怎樣才能放了他?”在這樣的惡語攻擊里,綠萼夫人只是靜定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怎樣放了他?你以為你還能跟我提條件么?那天里你的表現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提示,我幹嗎不能是你?而這裡將會有一個女子,穿着我的衣服,懸樑上吊,你和他都要消失,然後我繼續出現,雖然天天以一個老女人的面貌現身讓人想着噁心,但依然可以攫取那個男人,達成我們‘煙花池’的願望——控制整個夜雪城。”
“你跟我以前一樣,想抓着很多東西,而此刻,我只想近距離地看看他。”
“看吧,這最後一眼也應該看的,這個男人對你是真的情深義重了呢。”
綠萼夫人緩緩走到那輪椅前,伸手下去,把歪倒的男子扶正,他蒼老得厲害,二十年前的面貌如霧難辨。
看着看着,她眼裡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
“好吧,看夠了,就死去吧。”她聽到耳邊紅煙惡狠狠的聲音,彷彿他們之間這樣的親近多一刻她都忍受一了了,綠萼夫人只覺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在這一刻里握住了男人的手,扳正他散開的手形。
她的脖項處忽然一涼,然後一緊,一條白綾忽然自樑上垂下,勒緊了她的脖項,然後牽扯着把她懸上去。
她依然緊緊地握住男人的手,在那個手形全然扳正的時候,衰老的男人眼裡忽然有了光,清冷如泉,看向那輕笑中的女子。
那是他的殘留之手,最後的蓄手一擊,為了救他守護的女人。
綠萼夫人只覺套在脖項的白綾忽然滑落,然後自己被接在了一個人的懷中。
那個人的懷抱溫暖如水,這麼些年了,依然保存着最初的體溫。
紅煙的眼中忽然添了驚慌,她看到那麼多凜冽的刀寒,遍體而過。
那條散落的白綾忽然重盪在了房樑上,繞向她的脖項,一勒后,將她懸起。
手中的千片花瓣亦在這窒息的一刻里散射開來,揮掃過整個的廳堂。
男人在這刻里忽然就閉上了眼,綠萼夫人伏在了他的身前。
一些花瓣自她身上沒體而入。
尾聲
第二天,打掃的僕人推開這間陰暗潮濕的行館時,看到:房樑上,紅煙夫人懸挂着,如片在風中飄動的花瓣,綠萼夫人趴倒在一個陌生的輪椅上的男人身上,也已死去。
那是個老得厲害的男人,沒有人識得。
這個僕人在把這事慌慌張張地告知給城主潛正,潛正秘密下令將三人袋裹,拋屍荒野,為狼所噬,而在一月後的某個夜裡,這個僕人為一凶人所殺,不知原故。
十五年後,潛正突然暴死,二十歲的阿木成為夜雪城新的主。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