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者

　　我是誰？

　　我就是一個碼字的，而已。

　　並且，還是個倒霉透頂的傢伙。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以這樣的狀態存在。沒有正式的工作，唯一能給我帶來微薄收入的途徑就是寫作。我很驚訝於我的文字，因為我寫的每一個故事，都彷彿是我曾經親歷一般。那些故事，很自然地轉化為一個個方塊字，從我的指間流出來。我沒有任何關於自己的記憶，我所記得的，只有一個個不屬於自己的故事。所以也可以這麼說，我所從事的工作並非寫作，而是把我腦海里的東西，謄寫下來，僅此而已。然而這異於常人的地方，卻沒有為我帶來什麼榮譽或者財富，相反我的文章幾乎沒有人欣賞，我也只能靠這些故事打發一些閑得發慌的讀者，來換取剛剛能填飽肚子的生活費。可這並不是最讓我痛苦的事情，給我最大打擊的，則是從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就在我身邊的女友，終於因為無法忍受這樣艱難的生活，離開了我。

　　“我永遠無法理解你，所以，我們還是分開的好。”這是她在走之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話。我是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作為“我”而存在的生命中只有她一個親人，於我而言，她不僅僅是女友，還是一個類似於母親的角色。你有在一瞬間失去唯一親人的感覺嗎？所以不能明白我。

　　我很想就這樣消沉下去，把自己關在狹小的出租屋裡，整天不說話不吃飯等待蛆蟲爬滿自己的屍體然後再等待被人發現然後作為反面教材上報紙然後做一件自己生前從未做過的事情——出名。但是如果我繼續維持現在的狀態，那麼這篇文章也就沒什麼意義了。所以我必須要改變！在面對鏡子自我催眠了整整一個上午後，我鼓起勇氣，走進一家小公司，做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我進公司的第一天，就遇見了一個讓我很……驚訝的人。不是我以前認識她，而是她和不屬於我的記憶中的一個人太過相似：齊耳短髮、沉默、安靜、面無表情。我開始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在證實這並非錯覺后，我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脫韁野馬般的幻想，集中精神開始處理手頭的工作。

　　日子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時間對我毫無意義，它只能提醒我，枯燥的重複又進行了多少次。唯一的娛樂，就是在休息時偷偷觀察那個年輕女孩，在和記憶里的那個人進行比較，看看兩者究竟有多麼相似。一個月下來，我全部的收穫就只有她的名字——凌冰冰。還真是夠冷的名字。其他的資料全部是謎，連公司內的資深員工也鎖不清楚。人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進的公司。我跟她說過的話，不用掰手指也能數清，它根本就是——零。

　　我的運氣似乎變好了，這天午休，凌冰冰從我凌亂的辦公桌前走過時，將一張小小的紙條飛快夾進我的筆記本里，這讓我着實吃了一驚。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冰山女王會主動和我聯繫。我趁着四下無人，迅速打開字條，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今晚七點，街心公園等你。”怎麼辦？去還是不去？不去會很失禮，去的話又……啊！萬能的聖父聖子以及聖靈啊！請你為迷惑的我指出一條光明的道路來吧！當然，忙碌的上帝是不會理睬我這個卑微的可以無視掉的人的。我還是自己決定吧……

　　好奇心終究還是佔了上風，晚上七點，我準時到了公司附近的街心公園。發現凌冰冰已經在那裡等我了。

　　“你好，讓你等很久了吧？”

　　“還好。”簡單得讓人不知如何開口的回答。

　　“那個……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請跟我來。”完全是讓人無法拒絕的語氣嘛。

　　我只好跟着她穿過馬路，走進一幢公寓，看來是去她的家。等等……她就放心把幾乎陌生的人帶回家嗎？

　　“請進。”看來我是騎虎難下了，我只好硬着頭皮走進她的屋子。

　　她的家很小，似乎是單身公寓的樣子。布置也很簡單，基本沒有什麼私人物品，全是公寓配套的設備。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年輕女孩的房子。

　　“請喝茶。”

　　“啊……謝謝你。”

　　沉默……還是沉默……長久的沉默……連空氣中瀰漫的都是冷庫一般的氣息。

　　“呃……你一個人住啊？”

　　“是的。”

　　“那你的雙親呢？他們不跟你一起住嗎？”天知道我這麼問純粹是為了緩解這尷尬的氣氛。

　　“我沒有雙親，正確地說雙親這個概念於我並不存在。”

　　什麼意思？她難道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看出了我滿臉的迷茫，（任誰都會看出來吧……）她冷冰冰的開了口：“我知道你現在很疑惑，請聽我解釋。坐在你對面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你現在所看到的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像，真正的我來自於這個星球的意識諾亞，是這個星球的思念體凝結而成的人形界面。”

　　“哈？”我發誓我真的沒有聽懂。

　　“簡單的說，我不屬於人類。”

　　“咦？！”我嚇得差點把手裡的杯子扔出去，“你在開玩笑吧……”可看到她依舊沒有任何錶情的臉時，我放棄了這種自我催眠。

　　幸虧我的神經足夠堅韌，所以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開始認真觀察對面這個——非人類。說實話，以人類的審美來說，凌冰冰還是非常漂亮的，可是性格……我很懷疑她說的什麼母體的審美傾向，為什麼會塑造出這麼一個大冰山來啊……弄個可愛型的不是更好？停！偏題了。言歸正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啊……”

　　“普通人嗎……你真的這麼認為？”

　　“難道不是？”我只感覺自己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如果我也不是人類，那麼我所有的努力算是什麼，世界對我的嘲諷嗎？

　　“請不要害怕，我可以保證，你是人類。”

　　“為什麼找上我？我區區一個人類能有什麼值得你注意的地方？”

　　“我需要你的幫助。”幫助？她在開玩笑嗎？

　　“也許你現在還感覺不到，但是這個星球數十億年的平衡狀態正在被一點點扭曲，異世界的意識侵入，諾亞被逐漸侵蝕，一旦平衡被打破，通往異次元的道路將再度打開，異世界的生命體將會入侵這顆星球，異世界的意識主體將會把這個星球的存在抹去。一切都會歸於存在之前的狀態，一切存在都會脫離存在者，存在者具有的有限性將會消失。

　　“哦？這是什麼意思？麻煩你說的簡單一點。”

　　“就是時間的概念將會失去，一切的存在都會被抹殺，全部歸零。所以諾亞內部出現了分裂，一些思念體分離出去，與異世界的思念體融合，形成了不同於一般的獨立個體，當這些獨立的個體聯合起來時，就有將異世界的通路再度關閉的力量。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就是魔王重生，魔族入侵，世界面臨毀滅，而你們則從各個時間層面的平行世界里被選出來的勇者，你們的責任，就是打敗魔王，拯救世界。”

　　“世界毀滅有什麼不好？所有事物都消失，全部成為混沌，再也沒有相聚，再也沒有離別，再也沒有快樂，再也沒有悲傷，再也沒有出生，再也沒有死亡，所有獨立的個體都不復存在，而混沌，將成為永恆的存在。所謂的勇者，混入了魔族的血統，擁有了異於常人的能力，不也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命嗎？還有你說的魔王重生，豈不是說明無論你們召集了多少次勇士，歷史總是在重複上演，這樣的掙扎，豈不是徒勞？說真的，我並不稀罕當什麼勇者，我可不喜歡成為別人的棋子，一舉一動都被人掌控。”

　　“我沒想到你會有這樣的想法，以前的你並不是這樣的。”凌冰冰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訝。

　　“你知道以前的我嗎？真是諷刺，我自己根本不記得。”

　　“不是你不記得，而是你不願想起，是你封印了自己，你是在逃避你的責任。我不明白，做一個普通人有那麼值得你嚮往嗎？在我看來你過得並不好。”

　　“聽你的口氣我們似乎曾經認識？”

　　“不，你認識的不是我，而是和我來源於同一母體的另外一個人形界面，我們擁有共同的記憶。”

　　真是無法想象，完全沒有自我的存在，這樣的生命將會是多麼悲哀。

　　“看來你還是不願意記起過去，那麼就讓我來幫你吧……”說著，凌冰冰便站起身，向我走來。

　　“哇！你要幹什麼？！住手！我警告你別過來啊，不然我可……可不客氣了！你……”我本來很想跳起來，卻不幸的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能動彈了。“你……你做了什麼？”

　　“你的抵抗是沒有用的，我今天一定要讓你恢復記憶。”

　　我現在只能像待宰的牲口一般，張大了嘴，看着凌冰冰將手伸向我。唉……真是一隻漂亮的手啊……指節修長而有力度，手背潔白如同玉石。見鬼！這時候我還有工夫想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保命要緊啊！於是，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吼一聲：“救命啊！殺人啦！！！”

　　“勸你放棄無謂的反抗，現在這個屋子是我的領域，這裡的支配者是我。”她的手，竟然穿過我的胸膛里，伸入身體裡面，似乎在摸索什麼。我感覺到一陣陣寒意從胸前傳來，彷彿墜入冰窟。有什麼東西在喧囂着，想要從更深的黑暗裡釋放出來。濃重的倦意襲來，意識漸漸遠去……

　　“住手！”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傳來，將快要睡去的我喚醒。不用睜眼，我也知道來的人是誰。等等！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這裡不是已經進入了另外的空間了嗎？我猛地睜開眼，看見柳如煙（就是我的前女友啦）抓住凌冰冰的手，口中飛快的念起什麼，然後就見凌冰冰以同樣不可思議的速度後退數米，穩穩的站住了。還是用一付沒有波瀾的腔調開口：“你難道要違背諾亞的意志嗎？”

　　“不管你說什麼，我今天都要帶他走！”

　　“你以為你可以勝過我嗎？這裡可是我的領域。”

　　“不試試怎麼知道？”柳如煙的態度加強硬。

　　天……誰來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吧……

　　兩個女人就這麼你來我往的打了起來，速度嚇人的超出了我的反應能力。

　　“喂……別打了……住手啊……”我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竟是那麼微弱，沒有一點震懾力……我只想當一個普通人，真的就這麼困難嗎？

　　“危險啊！笨蛋！”正當我發愣時，柳如煙一個飛腿過來，把我踢出八丈遠，我剛想發火，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剛才我站着的地方，現在密密麻麻的扎滿了長且尖的竹竿。柳如煙就半跪在我前面不遠處，微笑着看着我，聲調和以前訓斥我時一樣溫柔：“笨，你怎麼總是喜歡發獃啊！以後怎麼辦？”

　　“有你在，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以前說起來利索無比的話如今卻是這麼困難，我向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跌跌撞撞地向她撲去，抱住她慢慢下滑的身體，艱難地說：“沒關係，我們現在去找醫生，你忍忍就好了，不過是一點小傷而已。”我想去堵住她胸前的傷口，可是根本沒有用，血不停的湧出，在地上繪出一條條蜿蜒的溪流。

　　“為什麼要傷害她？！你們……你們……”你們是同樣的存在啊……

　　凌冰冰也沒有好到哪去，她也是傷痕纍纍。她看着我們，卻突然笑了起來，我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這是我見過的最純粹的笑容，沒有一點雜質，完全來自靈魂深處。

　　“我想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只想做一個普通的人了……我真羨慕她……”

　　然後她的身體像塵埃一樣，迸散在午夜冰冷的空氣里。

　　柳如煙靜靜地望着她消失，神情溫柔而落寞。她抓住我的手，輕輕地對我說：“對不起，我離開你，是我不得不遵從諾亞的意志。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傻瓜，我從來沒有生過你的氣。不管你曾經是什麼身份，你都是你，你是獨一無二的小柳。你和凌冰冰，都是真實的存在於這個世界，哪怕不留形體，但你們都在我的記憶里真切的存在過。擁有共同的記憶又如何？你們都是保持了自我意識的生命體。”

　　“謝謝你……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吧……真是的……我們都被你騙了呢……現在我要回去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柳如煙微笑着，和凌冰冰一樣灰飛煙滅，只餘下一地流光。乾淨的彷彿從來不曾存在。

　　我望着崩壞的領域，慢慢笑了……是的。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的記憶，從來就不曾失去。

　　因為。

　　我是織夢者。

　　所有的幻覺與夢境都是我的利器。我操縱着它們，自傷三分后再去傷人七分。這疼痛，是我證明自己的存在的唯一憑證。

　　我曾經為自己編織了一個美麗的夢境，夢裡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要去面對凡世的種種問題，擁有凡世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而那些出現在我夢境里的女子，她們虛幻的存在因為我織就的夢境而成為真實。

　　凌冰冰、柳如煙，如果這是你們的願望，那麼，我會去拯救這個——虛妄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