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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朦朧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pp958

  他是在抬頭看見掛歷上的彩色圖片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圖片是女人,她也是。他覺得那女人袒露胸脯、肚臍和大腿的樣子很美,笑眯眯地望着他的那對眼睛也很夠味兒。但是——假如脫掉“比基尼”呢?

  她從沒有穿過“比基尼”。她甚至不知道“比基尼”是服裝——有一種服裝叫“比基尼”。“假如我穿上它會是什麼樣呢?”當你指着圖片告訴她這就是“比基尼”的時候,天知道她會不會有這種古怪的念頭。女人就是女人。穿“比基尼”也好,不穿也罷。三點式,配套產品,隨你怎麼說。服裝設計師真了不起。

  “美妍,讓我吻你好嗎?”他說。那是在一條黑洞洞的巷子里,天氣很冷。“不!”她回答。有點兒掃興。有點兒煞風景。但是幾秒鐘后,她卻象一隻貓似的撲到他的懷裡,並且送上熱熱的、軟軟的、盪人心魂的一吻。血液沸騰、血管膨脹起來。他覺得自己象一塊高蛋白奶糖似的,很快被融化掉了。

  沒有一點活氣。胃已經很充實;大腦呢?一張沒有捕到魚的網,一片沒有日月星辰的天空。他和六十四歲的父親、六十三歲的母親圍坐在一起,起初看藍色的火苗子跳舞,後來把9英寸黑白電視機打開。一頻道:質量可靠,價格便宜,產品實行三包。二頻道:款式新穎,美觀大方,全國銷量第一。三頻道:工藝精湛,計時準確,遠銷歐美、東南亞地區。沒意思。簡直膩味透了。藍色的火苗子在跳舞。

  “下雪了!”不知是人在喊還是雪自己在喊。反正很動聽。反正很有吸引力。於是嗓門打開,眼球在網裡——滾動起來。一場好雪。一場壞雪。一場不好不壞的雪。總之為舌頭上緊了發條。上緊了發條的小汽車,跑起來是從不把紅綠燈放在心上的。

  真見鬼!短短几分鐘,他竟然老了嗎?是鏡子在撒謊,還是他自己出了故障?用不着榔頭和扳手。字打錯了,抹一點兒改正液就成。

  白雪公主當然是女人。女人就能讓男人一下子老起來嗎?那也許不是白雪公主。也許是頭屑是花瓣是扯碎的情書。不,是白雪公主。被肢解被切成碎片的肉體仍然風流,仍然含着茉莉花或者別的花的幽香。不,是女人。是情竇未開或情竇初開的少女的隊伍。你凝視她們,無異於凝視珠穆朗瑪峰和投在水中的月亮。這時候你患了痴呆症,你變成一隻令人厭惡的貓頭鷹。但是當她接近你,撲向你,觸到你的肉體,你——就是她的上帝。

  街道也老了嗎?還有那些高大的樓房,光禿禿的樹木?視線被切斷。車燈拋來拋去的光柱被切斷。幾個醉漢圍着一條狗跳圓圈舞的影子被切斷。

  街心花園的鐵欄杆叫人望而卻步。假山上那塊站得最高的石頭是石頭嗎?不,它在佈道。它象所有的牧師那樣,正在向一群虔誠的善男信女們講基督復活的故事。亭子很美,雲杉很美,規規矩矩、永遠長不高的長青樹叢也很美。這難道象一座廟宇嗎?不,與其說象廟宇,毋寧說——象天堂。可是上帝在哪兒?天神和使徒們又在哪兒呢?假如有一位仙女在那條石板上坐下來,或者沿着那條曲曲折折的小徑走一遭該有多好。假如亞當和夏娃能夠從那些沒有果子的藤架上摘下果子該有多好。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那是什麼?大象,或者北極熊?不,是刺蝟!天哪,那些胖胖乎乎、緊緊縮成一團的冠形植物多象刺蝟!

  一條光蛇撲過來了。更多的光蛇扭打纏繞在一起。“吱!”“哎喲!”緊急剎車,一聲慘叫。有個黑影子栽倒在雪白的街道上,一群黑影子圍了上去。

  堆雪人是孩子們的專利。當然,說是特權也可以。看雪人呢?見鬼!只要看得懂,並且會跟着孩子們一起捧腹大笑,你就是高層次的藝術欣賞家。不必苛求什麼。失去雙臂的維納斯站在這裡,你喊“萬歲”吧!你拜倒在她的腳下吧!蒙娜麗莎不見得配喊萬歲。那張緊繃著的嘴值得你去吻一吻嗎?那臃腫的身體值得你去擁抱嗎?珍品。名作。達·芬奇的臉會不會發燒呢?

  白色的救護車尖叫着衝過來;巨大的光柱一下子把他擊倒在地。於是整個世界爆炸了。五顏六色的殘骸碎片四散迸射,爾後又化為烏有。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覺得四周有無數的黑影子在晃動。白紙,一張漫無邊際的白紙鋪展開來。朦朦朧朧地,他看到那上面有斑斑點點的墨跡。不,是圖畫。不,是歪歪扭扭的“天地元黃、宇宙洪荒”和“ABCD”。見鬼,一片空白。“朦朧,朦朧;不要扔得太遠,何必摔得過重?拋出去一個朦朧,又撿回一個朦朧。跌倒一個朦朧,又站起一個朦朧。朦朧,朦朧;是烏雲遮掩着太陽,還是太陽失去了光明?世界是一片大朦朧,你是一個小朦朧。星月朦朧,太陽朦朧,世上何物不是朦朧?你在朦朧里清醒,你在清醒里朦朧。朦朧,朦朧;朦朧是歡樂的影,朦朧是憂傷的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圖片上的女人象火爐子似的在牆壁上燃燒。他推開藤椅,盯着那雙充滿誘惑力的眼睛。他覺得那張血紅的嘴在蠕動,袒露的胸脯乃至整個散發著肉香的身體向自己壓過來。他感到一種火熱、光滑、柔軟而富有彈性的接觸。“咣當!”臉盆被踏翻,人跌倒在地板上。“媽的!”膝蓋疼得厲害。皮肉綻開並且湧出鮮紅的液體。

  窗外那盞燈很刺眼。懸在朦朧的空間,看上去象一顆星星。剛才下雪了嗎?並沒有白色的碎片在飄灑。但大地是白茫茫的,樹梢和房頂也是白茫茫的。這有點象童話故事。然而僅僅因為有一個黑影子從雪地上晃過去,並且留下一串清脆悅耳的口哨聲,你就可以說這是童話故事嗎?

  討厭!“比基尼”服裝和賣弄風騷的女人。臃腫的乳房以及肥得過火的大腿。“嚓嚓!”“比基尼”和女人完蛋了。娘的!又蹦出一個——裸體女人。“扯呀,小夥子。從這兒下手,或者——從這兒。”裸體女人擠眉弄眼地指點着,舞了舞手臂,扭了扭屁股。他怔住了,但是很快又清醒過來。“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他被激怒了,瘋狂地扯着撕着拋灑着。是圖片嗎?不,是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她曾經脫掉包裝,身子光光的象人蔘。不,一件蠟做的工藝品。但是他聽到“嘭嘭叭叭”的鞭炮聲。他看到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從一輛紅色的小轎車上跳下來,在飄灑着彩色紙片的人群里裝模做樣地扭動着身軀。她裝潢得很好,從上到下閃着光。那時他覺得太陽象黑色的氣球一樣在頭上飄蕩,所有的建築物象五顏六色的兒童積木似的歪歪扭扭地旋轉着、旋轉着……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X,X,X;空空空空空。藍色的蠟紙,白色的字。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只要動動手就會創造出原本不存在的東西。領獎台也好,絞刑架也罷,行動是母親。假如蠟紙是天空,是大海呢?那麼一連串的文字就是一連串的浪花和白鴿子。紅頭文件是八小時以內的遊戲。八小時屬於牙齒屬於胃,而十六個小時卻屬於所有的頭髮、觸角和腦神經。

  “嚓、嚓、嚓。”腳踏在白色的琴鍵上,白色的音符象白色的幽靈似的在空中和大地上跳着舞。一個人和一個影子。一根連一根的電線杆和在電線杆上瞪眼睛的一串連一串的省略號。他扔掉煙蒂,把大衣領子拉拉直。有着紅腦袋的小怪物在雪地上打了幾個滾,再也沒有露面。他知道它再也沒有燃燒的機會、再也沒有紅腦袋、再也不會在雪地上快樂地打滾了。

  一九八七年元月三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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