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日記

　　清幽幽的漢江上浮起一具男屍。經法醫鑒定：死者年齡二十七八，身上無一處傷痕，系昨晚八點左右溺死，死者是自動投江 還是無意溺水 或是他殺 從現場回來，我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恍惚中，我感覺到一個輕盈的身影飄進門來，我抬起頭，心猛地一震：面前亭亭玉立着一個天仙般的姑娘。她似乎跟我在讀《紅樓夢》時幻化出來的林黛玉有着同樣的風韻綽姿。

　　“你—— ”我一時不知該怎樣開口，她沒注意我的窘迫，閃着長長的眼睫毛柔聲地問：“你是方警官吧 ”“嗯。你……找我有事 ”

　　“嗯。你要了解的那位溺水者的死因我知道……與我有關，我想你們一定會找我了解情況的，就主動來了。”

　　“與你有關 ”我驚愕得差點跳了起來。我簡直不願相信死者會與這位美麗的姑娘有牽連。我驚異地掃了她一眼，她那秀美的臉上並無一點兒驚惶的神色，相反透着一種冷峻、從容的神情，我鎮定下來，拉過一把藤椅說：“請坐。慢慢說吧！”

　　她點了點頭，坐下來，緩緩地從隨身攜帶的綠色包中拿出一本藍色的日記本說：“我一時也說不清，就把這本日記帶來了。你先看看吧！”

　　我接過日記本，打了開來。

　　今天是我到機床廠上班的第一天，我心裡既激動又擔心。我激動我走上了新的崗位，開始了新的生活。擔心的卻是一來領導就讓我頂替那個長期生病的老會計，當了主管會計，怕在業務上出差錯。

　　財務室很小，僅七八平方米。除了我就是一個出納，出納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叫什麼朱八。他不光名字起得怪，樣子也很怪，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差點兒嚇得跑出門去。他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比我還矮一個頭。可他的頭卻似乎比平常人的要大半個，令人發憷。天哪!我怎麼跟這樣的人在一個辦公室工作，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眼睛發直，嘴巴張得大大的，盯着我足足有十分鐘。我當時斷定他有點兒傻。但馬上又為自己的這一念頭感到好笑。他若傻，領導還要他干管錢這一行？果然，不一會兒他就像羊角瘋病人轉為正常，又是給我倒茶，又是給我擦板凳!還硬要堅持把自己桌子上的玻璃板給我。雖然他的熱情使我心裡不舒服，但初來乍到，怎麼能冷冰冰地拒人千里呢 只有任他像青蛙似的蹦去跳來。

　　常聽一些男人瞎扯筋，說什麼姑娘家的虛榮心都很強，喜歡別人說好話，獻殷勤。其實我最討厭這一套，在財校上學時，總有一些男同學在我面前獻殷勤，你打開水，他過來幫你提；你排隊買飯，他要你上他前面去買。我對於這類殷勤總是冷冰冰的回敬。我覺得一個男子漢要有男子漢的氣魄，不應該總在姑娘面前做出那副低三下四、奴顏媚骨的酸相。可世事真像有鬼似的，有些你越是怕的事，它越是要纏着你。我那位令人作嘔的新同事——朱八居然也喜歡搞這一套。

　　我上班的第二天，就發現桌子上放着一瓶塑料花；是他特意買的。我們辦公室的牆壁上四處貼着他不知從哪裡剪來的電影劇照，使人覺得做作、好笑，最令人討厭的是他上班總是不忘帶些糕點、水果、瓜子、花生之類的零食抓到我面前。我起先怕他難堪，推說自己不愛吃零食，把東西原封不動地推到他面前，可他天天如此，有時甚至趁我不注意，把東西塞到我抽屜里。我煩透了，乾脆冷冰冰地把他說了一通。誰知他既不尷尬也不惱，笑嘻嘻地像雞子啄米似的直點頭，這以後，雖然他不搞這一套了，但又在別的方面想法為我“效勞”。那天上班不久，天突然下起雨來。他上班途中突然冒雨回去，幫我拿了一把傘來。還有一次，我無意當中跟別人談到家裡門前的溝堵塞了。第二天早上，他居然背着一把鍬跑到我家門前挖起溝來……

　　我常常想：人都是有頭腦的，給別人獻殷勤總是有目的的，所以我總是躲避和拒絕他的殷勤。可他的殷勤卻總是像霧一樣包圍着我，叫我簡直透不過氣來。

　　最近以來，憑着一個女性的敏感，我時常感覺到背後有人在指點議論我。我起先不明白自己引起人們興趣的原因，我曾把自己到廠這幾個月來的言談舉止細細思量了一番，並沒有發現有失檢點的地方。我正在疑惑不解的時候，這一層對於我來說是神秘的紙卻鋪開了——

　　今天，我正在水池邊洗手，吳大嫂在一邊有意無意地問我：“雨燕，聽說你在和朱八談對象 ”

　　“是哪個鬼瞎編的 ”我頓時驚詫得張大了嘴巴。

　　“聽說是朱八自己說起的，說你和他好。我正奇怪，你這麼漂亮的姑娘怎麼會看上他這個矮八怪!可有些人還說這方面的事情是很玄乎的，最難說得準的。”

　　我又氣、又急、又恨，再也聽不下去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去把正要上樓的朱八叫住了。他也沒注意我的表情，還衝我嘻嘻地笑着。我厭惡地避了避臉，指着他恨恨地說：“朱八，我問你，你說了我和你如何這種話沒有 ”

　　我以為他會支支吾吾或是抵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卻笑嘻嘻地說：“嗯，是說過。”

　　“啪！”我簡直氣昏了頭，也不知怎麼就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在他的臉上，咬着牙說：“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虧你說得出口!你再少跟我不要臉點！”

　　他挨了一巴掌要是撲上來跟我撕罵，那還好些，誰知他一點兒也不惱，摸也不摸被我打紅的臉，站在那裡還衝我笑，我被他這種神態弄得束手無策，正不知如何是好，圍觀的人看了他這樣都指責他起來。有的說他無賴，有的說他臉比城牆厚，有的乾脆罵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卻毫無尷尬生氣的神情，反而訥訥地說：“誰不愛美 誰不愛美……”

　　你說拿他這種扯不斷擰不彎的牛皮筋有什麼法子 我只有朝他吐了口唾沫，再也不理他了。

　　今天是個星期天，小翠約我到環球電影院看一部進口大片。我本來嫌遠，不想去的，但想到一個星期來朱八就像影子似的跟着我，使我心裡總覺得有些不舒服。乾脆今天跑遠點兒，散散心。這樣一想，我就答應了。

　　看完電影出來，天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雪了，我一抬頭，心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緊縮在一起——朱八正坐在對面那個商店門前的台階上。雪把他全身上下覆蓋得像一尊妖魔的塑像。他看見我，站了起來，向我這邊搖晃着走了過來。我瞥了一眼他那被凍得直抽的大紅鼻子，拉着小翠的手跑了。

　　那個鬼影更擴大了對我的包圍，他不但風雨無阻地跟在我後面，而且近一段時間來，中午和傍晚我到河邊洗衣、洗菜的時候，他居然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摸了來，坐在堤坡上，也不吭聲，也不近前一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等我洗完提起籃子后，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不見了……簡直像個幽靈!

　　……

　　今天是進頭伏的第一天，驕陽似火，中午，我帶着草帽下河洗衣裳。我一邊洗一邊看着蒸騰得直冒熱氣的河水想：哼！那個鬼影總也怕熱，不敢來了吧!

　　誰知洗完衣裳等我轉過身來的時候，那個鬼影不知什麼時候摸來了，正坐在岸上一動也不動。汗水順着他那被太陽烤得變形的臉無休止地滴下來，落到他面前的青石板上冒起縷縷白煙!

　　哼!活該!曬死你才好哩!我狠狠地詛咒着他。

　　隨着一頁頁日記的展開，我的精神似乎也帶上了沉重的鎖鏈，心裡也不知不覺地壓抑沉悶起來。日記本合上了，然而我的心卻不能合上，靜默了片刻，終於理智和神聖的職責感戰勝了感情，我用淡淡的語調問：“後來呢 你們怎樣了 ”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緩緩地講了下去——

　　流水收去了夕陽的最後一縷綵線，漢江罩上了一層朦朧神奇的暮色。從漢江里湧起來的清風把雨燕從遐思中吹醒過來。她這才發現漢江已變得一片幽深和安謐。身邊已消失了一個個洗衣姑娘窈窕的身影，她趕緊把最後一件衣裳擰乾，塞進籃子，用手撩了撩秀美的鬢髮，抹了抹臉上的汗珠，挽起籃子，轉過身來。驀地，她驚駭地叫了起來，手臂上的籃子滑落在地。又是他——那個幽靈，正坐在河岸上，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着她。幽暗的暮色把他醜陋的神色幻化得像一個蹲在那裡的怪獸，正當雨燕心驚膽戰地彎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時，他卻無聲無息地潛了過來。

　　“你滾開!不要挨近我！”雨燕厲聲叫了起來，後退了幾步。他似乎沒有聽進去，一聲不響地撿起雨燕沒來得及拾起的花襯衣。雨燕見狀，鼓起勇氣沖了上去，去奪他手中的衣裳。他卻抓住衣服不放。雨燕又急又怕，猛地把他往後一推，只聽得撲通一聲。雨燕再也什麼都不顧了，手忙腳亂地拎起籃子就倉皇地跑了……

　　“誰想到他會爬不起來！”雨燕講完了事情的經過，喃喃地補充道。隨後靜默了片刻，她又抬起頭來說：“雖然我並不是存心想害死他，但我清楚我要負一定的責任。不過，我並不感到害怕，相反，我覺得輕鬆，心中無形的鎖鏈從此消失了，精神上的壓力得到了解脫。請你們調查核實我所記載和述說的吧!我將毫不後悔地等待着你們的判決！”

　　說完，她站起身來，飄然離去了。撇下我看着桌子上那本天藍色的日記本，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