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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遊戲

手機:M版  分類:另類小說  編輯:pp958

  1

  那年初春,一位充滿幻想的童話詩人,在大洋彼岸的一座風景秀麗、氣候宜人的小島上自縊身亡。因為他對這個世界徹底絕望了。在他死後,很快,他的一幫頭腦靈活,也許還稱得上才華橫溢的朋友和准朋友們,開始以悼念的名義敲打電腦鍵盤,很快,一部部超想象主義的煌煌巨著便散發著油墨香漫漶於書市,很快,那些窮得卵脬子叮噹響的文人們便托他的洪福脫貧致富。

  然而,很快他們也就將他徹底忘卻了。

  但總會有人記着他的。比如說我。說實話,在童話詩人春風得意地生活着和狼狽不堪地生存着時,我同他從未謀面,更遑論有任何交情。數年後我曾飄遊於天國仙界的雲山霧海間尋訪他,我大聲呼叫着他那婦孺皆知的名字,但回應我的,只有永不停歇的風響。我不知道他是不願或不敢回答我,還是早就魂滅魄散?

  數年後,在童話詩人自縊的紀念日里,一位置身現代生活的書生漫無目的地浪跡在西部小城硬硬的街頭。陽光無限明媚地穿透密布多日的雲層,從冷戰時代星球大戰般日益升級的樓群間奮力擠出一個個縫隙,然後匯聚一起,憐憫地照耀着行色匆匆的人群。書生走在硬硬的街上。在童話詩人自縊的那個紀念日里的某一時刻,他想了些什麼,如今我搜遍記憶庫也無從打撈。在那段時間裡,只有一個你司空見慣了的細節可以填補空白。書生走着走着,冷不防就與一位旁若無人橫衝直撞的現代青年迎面相撞了,他明白過來時,他所配戴的深度近視眼鏡已經掉到了路面上,清脆的破碎聲吸引了過往行人。於是他眼前的景象立刻像詩歌一樣朦朧起來。

  現代青年已經扯住了書生的衣領。行人在那一刻紛紛停下腳步,衝著書生幸災樂禍地笑。書生已經做好了挨揍的準備,現代青年也舉起了空着的另一隻手,但或許是看他瘦骨嶙峋,太弱不禁打了,終於鬆開了他,罵了句具有濃郁的地域特色的粗話,悻悻地走了。

  ……

  書生走出大光明眼鏡行時,眼前的世界又恢復了原來的面目。這就使我的敘述的以繼續下去。

  我的敘述隨着書生漫無目的的行走路線,來到一個書攤前。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書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書攤並不大。在那些烏七糟八的書刊中,書生髮現了一本專門透析那位童話詩人之死的學術著作,便心不在焉地翻閱着。

  “喂,戴眼鏡的,你到底買不買?想看就掏錢買了慢慢看去!”攤主走過來沒有好氣地說著,從他手中粗暴地奪回了書,擱回原處。

  一小時后,書生已經坐在另一條街道旁的冷飲攤上,買了瓶冰啤,無滋無味地啜飲着。在那一天的太陽隱退之前,他已經接連喝空了一捆酒瓶。與此同時,一個暫時不便透露的念頭在他的心中醞釀成熟。

  那一天,他最終醉卧街頭,徹夜未歸。

  應該說,他——其實就是我——的故事到這裡才剛剛開始。

  2

  那天夜裡,這座西部小城發生了一起惡性搶劫強姦殺人案。

  位於小城盤旋路附近的一家個體小商場,所有沒來得及存進銀行的現金被洗劫一空,而且,年輕漂亮的女老闆被先奸后殺,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女老闆被強姦后,又被利刃割去了乳房和生殖器,陳列在商品櫃檯里。然而奇怪的是,商場里的貨物無一或缺,包括女老闆手上戴着的那枚昂貴的鑽石戒指。

  小城畢竟很小,放一個響屁也有可能使全城人都會聞到臭味,何況這樣一樁大案呢。消息傳開后,市民們立刻顯得惶惶不安起來,彷彿每個人隨時都有可能被殺似的。有幾家商場甚至連續關門歇業好幾天。女孩子們,尤其是漂亮的或者是自以為漂亮的女孩子們,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獨自上街了。

  為了穩定民心,市政當局召開了緊急會議,責令警方限期破案,嚴懲兇犯,並成立了“4·18大案”專案組。

  3

  案件發生后的第三天,我從電視新聞里,目睹了現場慘狀。

  此前一天,楊奎跳樓身亡。

  楊奎的跳樓身亡使我悲痛欲絕。

  你要知道,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30多年裡,幾乎沒有誰——包括我的妻子肖月——了解我和楊奎的特殊關係。當然我一點兒都不責怪他們。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和楊奎不約而同,從來都佯裝素不相識的陌路人。但是通過某種對你無可奉告的方式,我們生來都息息相通,生死依存。

  那天,我在電視新聞里目睹凶殺案慘狀的時候,肖月早就不在家了,伴隨着那些日子裡像洪水般泛濫的《你到底愛誰》的樂聲,她已經風姿綽約地出現在夢巴黎舞廳了。

  我的頭又痛起來了。

  此前一天,有一陣子我突然頭痛得像要炸裂似的,眼前金色的火光明明滅滅。就在那當兒,我看見楊奎站在城市另一端的一幢摩天大樓的頂上,無限依戀的朝我凝視了片刻,然後他縱身一躍。我看見楊奎宛如一枚深秋的殘葉,隨風旋轉,悠悠下飄,我看見楊奎在飄落的過程中與樓下孩子們放飛的“老鷹”相撞,分離,我看見楊奎飄向地面的一剎那,孩子們驚嚇得做了鳥獸狀散去,被遺棄的風箏直衝雲天,我看見楊奎緊緊地貼在樓下的地磚上,腦漿和血液噴涌開來,在灰暗的樓群間繪出一幅鮮艷的風景畫……

  楊奎死了。

  給你說,在楊奎跳樓身亡后我沒去看他,也沒有流一滴淚。我只感到體內那顆桃形的肉球在一點點破碎。

  當我在電視新聞里目睹凶殺案慘狀的那一夜,我的頭不停地痛着。我吃了兩片家中常備的去痛片。不久,表面上的我就跟健康人一樣沒事了。接下來我特別想妻子。我想起我們已有半年多沒有做愛了。那夜,我多麼想藉此排遣楊奎之死給我帶來的極大悲痛,以及,壓力——噢,原諒我吧,楊奎。

  但是直到電視節目全部播完,肖月仍沒回來。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着肖月的時候不知不覺睡著了。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的最後似乎是一條丈把長的巨蟒猛烈地撞打着我的脊背,我嚇得大叫一聲,醒來了。

  肖月正推着我的背。

  4

  “回來了?”我說。我捉住妻子的手撫摸了一下。久違了的暗示。

  肖月沒有吭聲,她想抽出手,但我用了點勁捉得更牢,她就不再動。

  我擁攏着我的妻子,一點點挪進卧室,然後一起倒在床上。肖月閉着好看的杏眼,任我擺弄,絲毫沒有迎合我的意思。但那一夜我做得很徹底很興奮。遺憾的是,正當我快要登上高山之巔時,我從妻子身上濃郁的香水味里嗅出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汗腥味,於是我立馬就疲軟了。

  在我從她身上滾下來時,肖月沒有查覺到我的變化,她懶洋洋地睜開好看的杏眼,空洞地盯着屋頂望了一陣。她在這個夜晚——也許天快亮了——第一次對我說話:

  “聽說了嗎,‘4·18大案’?”

  我說:“楊奎死了。”

  肖月說:“楊奎?他是誰?”

  我一怔。隨即我轉過頭認真地看着肖月:“‘4·18大案?我……目睹了。”

  “你親眼目睹了?”肖月赤身裸體坐起來,睜圓杏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真的很慘嗎?”

  我努力搜尋着記憶中電視新聞的敘述和畫面,加上自己的想象,給肖月詳細講述了一遍。肖月顯然被我的講述嚇得毛骨悚然,不由得靠近了我。那當兒,我也摟住了妻子的散發著濃郁香水味和陌生男人汗腥味的顫抖的胴體。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在人們都沉沉睡去的靜夜裡,我的悲號肯定傳送得很遠。

  我涕泗橫流淚如泉湧。

  我說妻呵我多麼愛你愛你到愛你到海枯石爛天地合愛你到冬雷震震夏雨雪你相信嗎?

  肖月無言。

  我說妻呵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想讓你跟着我受連累但我一時糊塗後悔莫及呵妻!

  肖月似有所悟,暗暗用力想掙脫我的擁抱。

  我繼續悔恨交加地說妻呵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因為我就是“4 8大案”的主凶……

  肖月“啊”地叫了一聲,奮力推開我,跳到地板上。

  “你說是——你?!”

  “嗯。”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5

  早晨,我睡醒時,肖月已經不在了。

  我匆匆洗漱完畢,匆匆翻找出我和肖月共有的存摺,匆匆趕到銀行,將5萬元現金全部提出,然後匆匆坐上東去的客車,開始了逃亡生涯。

  我知道,我深深愛着但她的心早已另有所屬的妻子,隨時都有可能向警方告發我,也許她還會因大義滅親而成為全市人民學習的楷模並獲得一筆豐厚的獎金呢。

  這樣一想,先前因帶走家中所有積蓄而心存的那份愧歉便隨之減少了一份又一份,乃至於無。

  客車向東行駛。我坐在車上,想象着由我的失蹤而引發的軒然大波。我敢肯定事態的發展你無法預料。

  車行至一個叫做苦水的小鎮時作了短暫的停留。乘客們紛紛下車去買小吃或者上廁所,只有我孤零零地呆在車裡想心事。楊奎已經死了。在他血肉模糊地被送往火葬場乃至靈魂化作一縷青煙升入天界的整個過程中,我都未去看他一眼。楊奎,願你的靈魂在天國里得到安妥。

  又有一輛客車駛入苦水鎮。司機正在催命般焦躁不安地鳴着喇叭。車門口一個胖女人在用尖利的聲音在招徠乘客:

  “P城P城!去P城的快點噢!”

  我決定去P城。促使我作出這個決定的緣由,是我想起了一位叫蘇含的大學同窗。他就在P城。過去,我跟他的交情還算不錯,如今危難之際去他那兒躲避一時,估計他會收留我的。

  就這樣,我換乘了去P城的車。

  客車在公路上爬行,睡意紛至沓來,我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過了一陣,我就仰靠在車座上犯起了迷糊。但我並未像往常那樣放心地睡去。你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一個或許正被警方發出了通緝令滿世界追捕的要犯,隨時隨地都有被擒獲的危險,他怎能想睡就睡呢?

  就在我保持着清醒的頭腦犯迷糊的時候,我看見三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夥子散坐到客車的前中后三個位置。又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前面的那位旁若無人地伸手探向一位女士的坤包,熟練地拉開拉鏈,摸出所有的鈔票,塞入自己的褲兜,然後挪了挪位置,湊向另一位中年漢子。我看見後面的兩位也同時行動開了,挨個兒掏那些睡着的和假裝睡着的乘客們的口袋或坤包。我敢肯定他們都發現了。卻沒有人吱聲。

  這是怎麼了?

  我的神經立馬緊張起來。面對與搶劫無異的竊賊,我確實怕得要命,我懷裡揣着我和肖月結婚以來的所有積蓄,我不願意就這麼白白被他們拿去。就在最前面的那位小夥子掏空了我的鄰座的口袋,準備對我下手時,我心一橫,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站了起來。

  “夠了。”我說。

  “做任何事都要適可而止。”我說,“小兄弟,不要太貪得無厭了。”

  那傢伙果然讓我給震住了,手就僵在原來的位置,不知所措。另外兩位見狀也住了手,各持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朝我包抄過來。

  我泰然地拍了拍前面那位小夥子鼓鼓的褲兜,溫和地朝着他們笑。

  “就這些,也夠你們快活一陣子了,”我說,“是吧小兄弟?我老人家還正缺錢花呢。”

  說完我就坐下了。我扭頭望着車窗外碧綠的田野,不再理睬他們。三位竊賊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後叫着停車。車還沒停穩呢,他們就爭先恐後跳下去,一溜煙跑了。隨後,在乘客們的叫苦連天聲中,我大汗淋漓,癱軟在車座上,半晌動彈不得。

  6

  車到P城已是華燈初上。

  我想我乾脆先找個小旅館住下,等明天再去找蘇含吧。我摸了摸懷裡揣着的五摞紅色偉人頭。在我心有餘悸的觸摸下,嶄新的鈔紙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

  考慮到安全,在P城的第一個夜晚,我平生第一次住進了一家星級賓館。

  我走進那家星級賓館時,腳下滑了一下,我猛地打了個趔趄,險些兒摔倒。我聽見服務台的兩位打扮得野雞似的小姐鄙夷地發出嗤嗤的輕笑。

  兩位身著黑保安服的大漢不知從何冒出。

  “幹什麼的?”其中一位攔住我,問。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而另一位便作出推搡狀喝道:

  “出去出去!”

  那當兒我對着如鏡的地板看了看自己。我看到自己頭髮蓬亂鬍子拉碴衣冠不整形銷骨立。

  “我,住,宿!”我一字一頓地說。

  “住宿?”作推搡狀的保安住了手,認真地看着我。另一位稍一愣怔,像貓頭鷹似的怪叫一聲:“我們的最低房價是每天1000元,你住得起嗎?”

  我被激怒了。我隨手從懷裡掏出一摞扎得很緊的紅色偉人頭,“啪!”地拍在服務台上。

  “媽的,狗眼看人!”

  那兩位打扮得野雞似的小姐的鄙夷的笑懸挂在嘴角了,四隻人工貓眼盯着那摞紅色偉人頭,那笑顏在迅疾舒展,轉眼間嬌媚無比。一個說:

  “先生,請問您要住哪個標準的房間?”一個說:

  “先生,我們願為您提供最滿意的服務。”

  在她們爭先恐後向我獻媚的時候,適才那兩位保安像出現時一樣,幽靈般地消失了。

  “找你們老闆來!”我怒氣沖沖地對服務小姐吼。

  她們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煞白,惴惴地問:

  “先生,請問,您,找我們老闆,幹嘛?”

  “幹嘛?”我說,“我要問問清楚!”

  “別,先生……”她們說。

  “咋的?!”我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

  “求求您了,先生。”她們說,“您這一找,可就砸了我們的飯碗哪。我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的。”

  她們的眼裡已經灌滿了晶瑩的液體。看着那可憐兮兮的樣子,我那心軟的老毛病犯了。在她們面前,適才的屈辱,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憤怒慢慢消退。我說:

  “除非……”她們說:“除非什麼?”

  我說:“我要他們給我賠禮道歉!”

  “這個好辦!”她們說,臉上立馬露出了笑容。我看見其中一位小姐隨手一招,兩位保安就又像幽靈般出現在我面前了。

  ……那個夜晚,我在兩位臨時奴僕的護侍下,住進了一套豪華客房。一切停當,我揮揮手打發他們離去。我要說的是,活了這麼些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高檔的房間。在他們唯唯諾諾地退出並輕輕關上門時,我聽見他們出了一口長長的氣。

  但是,當我第二天去退了房走出大廳時,他們都裝出不認識我的樣子。

  7

  “哎呀,楊若冰,啥風把你吹來了?”

  對於我的突然出現,蘇含遲疑了幾秒鐘,接着就快步迎過來並伸開雙臂做出擁抱狀。

  “世風。”我說。我望着蘇含那張脂肪堆聚的臉。他在這座城市的某個非常實惠的單位里當頭兒。

  蘇含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跟着蘇含生硬地笑。我的“生硬的笑”源於蘇含的變化。記得在同窗求學那陣兒,蘇含的靦腆在班上是出了名的,哪怕是在熟人面前說話也先紅了臉。那時蘇含寫詩,他的詩幾乎在所有的詩歌刊物上都發表過,是當時省作協最年輕的會員。但是現在,我面前的蘇含哪裡還有當年的影子?

  “說吧,大老遠跑來有啥事需要我辦?”說這話時他已經坐在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

  “沒事。”我說,同時不請自坐,“就想找你好好聊聊——蘇含,你還寫詩嗎?”

  “寫個球!”他不屑地噴了個煙圈,“在這個時代里,詩人都他媽是傻B,太可憐了。那個天下聞名的童話詩人,不也自殺了嗎?”

  我無言。這就是當年那個視詩如生命般的蘇含嗎?這就是當年那個對如今已然死去的童話詩人崇拜的五體投地的蘇含嗎?

  但是無論怎樣脫胎換骨,蘇含對我依舊很熱情。“還沒吃飯吧?”

  我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他想了想說,“走,去‘海鮮世界’搓一頓。我請你。”

  “不了不了。”我說,“隨便填飽肚子就行。”

  蘇含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我們在P城的大街上拐了五六道彎才到“海鮮世界”。花枝招展的迎賓小姐笑得陽光燦爛。

  大學畢業十年後的首次重逢,蘇含為了表示他的誠意,不聽我的勸阻,接連點了數十道一聽名稱便知十分昂貴的名菜,他那揮金如土的大方,展示着他在這座大都市裡混得非常得意的現實,當然,也更加襯托出了我的窮酸。

  我們坐在豪華包廂里,欣賞着由專人演奏的低沉纏綿的薩克斯曲《昨日重現》,吃菜喝酒聊天。有一陣子,我們聊起了各自的家庭。蘇含問:

  “離了嗎?”

  我並不覺得突兀,因為,這是個很時髦的話題。

  我說:“不可能。我很愛我的妻子,就像你很愛林舞那樣。”

  林舞是我和蘇含的大學同窗。那時候,蘇含單戀了林舞整整四年,戀得攝魂盪魄。他寫給她的情詩塞滿了她的課桌抽屜,而她始終無動於衷。畢業前夕,蘇含絕望了,在一個深夜裡寫了遺書給林舞,說他將卧軌自殺以表達對她的愛。蘇含的痴情終於開啟了林舞封閉的心扉。畢業后,她隨他來到P城,不久他倆就結了婚。

  “她?”蘇含淡淡地說,“我早就跟她分手了。”

  我大吃一驚,惶惑地望着他。

  蘇含說:“這是個沒有愛情的時代。鬧不准你在這裡和我說著話,你的老婆正在哪個款爺或政客的床上給你糊綠帽子呢!”

  我想起了肖月,想起了她近年來對我的愈漸明朗化的冷漠,想起了她身上的陌生男人的汗腥味……我長嘆一聲。

  蘇含無所謂地笑了,他說:

  “所以,我勸你還是直面現實吧。你活着,最好什麼也別想太多,有肉就吃,有酒就喝,有錢就賺,有大頭就宰,有女人就睡……”

  話沒說完,他的手機響起了悅耳的鈴聲。他看了看來電號碼,說:

  “很抱歉,我得出去一會兒,你等我。”

  他抹抹嘴,匆匆而去。

  我想着他的一席話,獨自喝着悶酒,不知不覺我又一次喝醉了,我想站起來,可軟軟的沒有了一點兒力氣。

  我等待着蘇含。不知不覺,我伏在餐桌上睡得一塌糊塗……

  傍晚時分,我被“海鮮世界”的侍應生推醒。仍沒有蘇含的影子。

  “先生,請買單。”侍應生面無表情地說。

  我說等一會吧,我的朋友還沒回來哩。

  侍應生說:“就是和您一塊兒回來的那位?”

  我說是的,是他請我的。

  侍應生嘿嘿笑了,他說:“先生,不瞞您說,您是您那位朋友在敝店的第四十九位冤大頭。”

  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每次就是這樣,說是要請人吃飯的,但吃到中途就溜之大吉了。”

  “真的?!”

  “哪能騙您呢?”他又換成了一幅無表情的面孔,“要不您再等等看。”

  “不必了。”我說,我揉了揉痛得蹦蹦跳的太陽穴,“賬單呢?”

  “五千一百五十六元。”侍應生遞過賬單。

  我數了五十二張紅色偉人頭,放進侍應生平端着的收銀盤裡,我說零頭算作你的小費吧。侍應生說謝謝謝謝。我搖搖晃晃走出紅都酒店。P城的夜晚燈火輝煌,P城的街道兩旁高樓林立,我仰頭遙望夜空,狹窄的天幕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沒有半點兒雲彩,只是一片沉沉的黑。我搖搖晃晃走在P城的大街上。那當兒我特別思念楊奎,可他已經跳樓自殺了,化作青煙,飛升天國。楊奎,願你的靈魂在天國里得到安妥。我來到一家夜總會前,一群吃青春飯的三陪小姐對我不屑一顧,他們賣着嗲聲爭搶一位肥頭大耳的男人,那男人像挑牲口般的挑選着,最終挑了一位小鳥依人似的,摟着她的脖子走進了夜總會。那男人就是蘇含。

  “蘇含,我操你八輩子祖宗!”

  我咬牙切齒地大叫着罵了一句。

  蘇含愣了一下,但沒有回頭,繼續摟着那位女子消逝在隱隱傳來的歌聲中。

  我沒有追進去,因為我再也不想見他。

  那個夜晚,我在P城的街道上遊盪了一夜。

  8

  離開P城后我又走了很多地方。在那些地方我沒有一個熟人,我依然在茫茫人海里孤獨地東遊西盪,大把花錢大肆喝酒,這樣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我度過了生命中最後的自由的十二天,我就揮霍掉了身上的全部鈔紙。接下來,我只能靠乞討度日了。

  但是,我還沒有撕掉一錢不值的自尊的麵皮加入乞討者行列,我就被警方輕易擒獲了。

  你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無處遁逃。

  那天黃昏,餓了一天的我拖着灌了鉛似的雙腿向一家不起眼的飯館走去,打算討些殘羹冷飯,安慰一下鼓樂齊鳴的腸胃。我聽到有人在叫:“楊若冰!”我應了一聲,立即被一記重拳砸倒,眼睛脫離鼻樑飛向遠方,接着我被一條壯漢牢牢地壓住。帶我醒過神來,一副冷冰冰的手銬已經緊緊地箍住了我的手腕,箍得我鑽心般疼痛難忍。

  在我疼得呲牙咧嘴的當兒,警車呼嘯而至。

  我被連夜押送回西部小城。

  9

  有關審訊案犯的諸多繁雜環節,在刑事犯罪呈幾何數增長的現代社會裡,我想你早就從公開或非法出版的文字和圖畫中了解得很清楚了。為了節省你寶貴的時間去賭博去嫖娼或去赴飯局,就讓我盡量敘述得簡潔些吧。

  我半蹲半坐在警察局預審室里,遍體鱗傷——此前,我被刑偵人員狠狠揍了一頓,據說他們為了抓獲我,不止一次遠赴千里之外,而且差點兒遭遇了車禍——地接受審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數名警察端正威嚴地坐在我對面的陰影里。

  “姓名?”

  “楊若冰。”

  “年齡?”

  “30歲。”

  “職業?”

  “曾經是教師,後來當過記者,再後來當過政府小公務員,再後來是……沒有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知道嗎?”

  “知道。”我摸了摸腫脹的臉。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沉默中,我聽見他們毫不掩飾的喝水聲,絲兒絲兒的抽煙聲。突然有人問:“4月18日晚上,你幹了些什麼?”

  我說:“請給我支煙。”

  我抽着煙,輕描淡寫地交代:

  “那天我在街上走着,想到這個世界上到處都充滿了骯髒的玩意兒,我很憂傷,我就去喝酒。

  “喝酒的過程中,我突然覺得,人活着實在沒有什麼意義,我就想到了消滅自己。

  “可是我又不願意無聲無息地死去,於是就想製造個什麼事件,起碼可以讓世人記住我的事件。於是……”

  “於是你就去搶劫去強姦去殺人?!”對面的陰影中,一個聲音迫不及待地問,還有些義憤填膺的意味。

  “是的。”我說。“是肖月給你們報的案?”

  “甭管是誰!——你作案用的兇器呢?”

  “扔了。”我說,“在逃亡的過程中被我扔到黃河裡了。”

  “還有誰?”

  我呵呵笑了。我說就我一人所為,還能有誰?

  “媽的不老實!”一個警察走過來,重重地踢了我一腳。我痛得唉喲一聲,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半晌爬不起來。他又過來,強拎起我的頭髮命令我站起來。“說不說?”

  我在極度的疼痛中似乎又看見了楊奎,我似乎看見他站在高高的雲端無限悲憤地望着這個場面卻無力相助,我似乎聽見他在說,既然你選擇了這條死亡之路,索性順着他們的想法一一應承了吧。

  我呻吟着說,也罷,我說。

  “還有……楊奎。”

  “他是誰?在哪裡?”

  我說他是我的好友,也可以說是另一個我,但他現在在哪裡,恐怕你們得親自去找了。

  10

  我在死囚牢里度過了一個月。在那段時間裡,肖月從未探過監,倒是法院轉來了她的離婚訴狀副本。我無心細看。我接過看守人員手中的筆,在“被告人意見欄”里飛快地寫道:此舉純屬多餘,一切按女方意見辦理,本人無任何異議!很快,我就接到了法院准許離婚的判決書。我將它揩了屁股。那紙很硬,蹭得我屁眼生疼。那段時間我心靜如水。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了30個春秋,還從未有過那樣心情平靜的日子。如果說還有些什麼,那就是我時不時地感到些許興奮。想想吧,楊若冰這個名字,就在那段時間,以至此後的很長一個時期里,將要被多少人提及呵。無論怎樣,我畢竟成為了這座西部小城的一大名人,為西部小城的芸芸眾生提供了一大談資。

  我自願地將自己推向死亡之路,走向死亡之路又使我在西部小城的人們心中得以永生,這就是我在死囚牢的那段時間裡悟出的生活的辯證法——現代生活的辯證法。

  捫心自問,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死刑在一個月後執行。

  那天,我被五花大綁押上一輛大卡車,我的腦後插着木牌,我的名字被打上了一個大大的紅“住薄N抑 濫鞘撬郎竦那爰懟A矯 汕故檔 奈渚 蛔笠揮壹蘢∥搖T諼液竺嫻牧磽餳噶敬罌ǔ瞪匣褂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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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那些人被一字兒排在小城西郊體育場的公判大會主席台下。會場上人山人海人聲沸響。我望着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那當兒我看到我曾經任教的那所學校的師生們和政府機關的科室同事們十分安靜地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我咧開嘴沖他們笑了笑,他們立刻喧嘩起來,我聽見一些惡毒的字眼兒從他們嘴裡射出來,震撼着我的耳膜。我扭過頭,又看見許多扛着攝像機和照相機的新聞記者們專註地對着我。我感到小腹漲得難受,我想撒尿。可是我被牢牢地駕着無法動彈。就在我憋得忍無可忍,終於將長長的一泡尿撒在褲襠里並感覺到它極令身心舒暢的溫熱時,我身後響起了一位青年法官情緒激昂的宣讀公審判決書的聲音……

  上午10時,公判大會結束了,我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警笛凄厲地響着,兩名武警駕着我換成了早已停放在會場中央的行刑車,向郊外疾駛而去。陽光依然明媚,田野一片翠綠,樹上的鳥兒在行刑車經過時離枝遠遁,風在我耳邊呼呼的吹着,流動的空氣似乎要阻止我走向死亡……

  不久,我被押赴到刑場。

  這裡名叫大沙河,其實是一片茫茫無際的石頭灘,一片只有孤魂幽靈出沒的不毛荒野。這裡是十惡不赦的罪犯們墜入地獄的必由之路,也許只有我才能由此升入天堂。行刑車停在那片空曠的石頭灘上的時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條洶湧澎湃的大河。我感覺自己對此神往已久。恍然中,我被人拉入這條大河,技術拙劣地費力游着,我的衣服被激流扯去,剩下一個赤條條的本我。我愜意地微笑着,喘息着,向前游着。轉眼間,河水變黑了,是一種被風乾了的血的顏色。我立馬向下沉去,沉去,最終跪倒在一塊稜角如刀的石頭上。一匹從未見識過的猛獸穿越洶湧的黑水向我撲來。我恐懼極了,大叫:“不!我不想死!”

  我真的恐懼地叫了:“不!我不想死!”我的眼淚湧出來了,“為什麼要我死啊?!”我努力掙扎,我回到現實。一位面部遮掩得嚴嚴實實的武警狠狠地踢了我一腳,他說:

  “媽的,遲了!”另一位說: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接下來我的腦袋便嗡地一響。

  我死了。

  我的靈魂輕飄飄地上浮,上浮,完全不由自主。從此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可以提起我,但你們永遠見不到我了,我漂浮的靈魂將要去尋找楊奎並與他融合為一,我們還將去尋找那位先我們死去的童話詩人。我在人世上的故事到此結束,剩下的,由作為敘述者的我去完成吧。

  11

  我在聽見槍響的同一時刻,親手燃放了一掛鞭炮。在西部小城最負盛名的一家酒店裡,慶賀我的前妻肖月和一位董事長的結婚之喜。我看見肖月妝扮得光彩奪目嬌媚如處女。她依偎着那位董事長向婚宴中心款款挪去,她的右手中指上套着的那枚璀璨晶瑩的鑽戒——多麼像“4 8大案”中被害女老闆手指上的那枚啊——引得所有女客們羨慕地睜大了眼睛,嘖嘖地讚不絕口。

  本來我想喝杯這對新人的喜酒並送給他們一句發自內心的祝福的話,順便饕餮一頓——我知道參加婚禮者大多衝着這頓豐盛的宴席而來,但我在燃放完鞭炮,望着滿地炸碎的紅紙屑時,突然覺得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就悄然離去。我在街上買了一台廉價的二手筆記本電腦,打算寫一部名叫《死亡遊戲》的小說。

  在那個夜晚,當衰老的董事長摟着再婚的妻子進入溫柔鄉時,當地一家報紙的一位才思枯竭的記者絞盡腦汁,寫出了很久以來的第一篇報道,不妨照錄如下:

  轟動一時的“4 8大案”水落石出

  主犯楊若冰今日伏法從犯楊奎畏罪自殺

  本報訊:一度引起市民恐慌不安的“4 8大案”,在警方與檢法兩院的通力協作下,現已偵破審理判決完畢。主犯楊若冰今日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從犯楊奎在此案偵破過程中懾於強大威力畏罪自殺。

  案犯楊若冰,本市居民,外表溫文爾雅,內心骯髒變態,對美好的社會現實強烈不滿,逐漸產生了刻骨仇恨。4月18日夜裡酗酒後,他夥同楊奎來到盤旋路附近的一家個體商場,見只有年輕漂亮的女老闆一人,便頓生歹心,搶劫了所有現金,並對女老闆先奸后殺,手段極其殘忍。作案后,楊犯外逃。警方接到楊妻報案,布下天羅地網,終將其捉拿歸案。

  審訊中,在如山鐵證和強大攻勢面前,楊犯對一應事實供認不諱。

  今日行刑前,楊犯一反常態,對死亡表現出了極大的恐懼。

  這篇報道後來被多家報紙選載。藉此機會,那位記者連續製造出了一系列長篇紀實類文章,極盡渲染杜撰之能事,不同程度地滿足了廣大讀者的胃口,不僅撈到了大筆銀兩,還從此一舉成名,成了當地新聞界炙手可熱的大腕人物。

  12

  到了冬天,西部小城颼颼的干風總是刮個不休。夾雜了無數人間塵灰的干風颳得人心煩意亂。人人都將自己關在房子里咒罵著惡劣的天氣。那個季節,人們已經談膩了“4 8大案”以及楊若冰這個陰毒的名字。那個季節,人們多麼渴望下一場雪啊。

  那些日子我依舊寫着那部叫《死亡遊戲》的小說。除此之外,我無心去關注外面的世界。

  就在那年的第一場雪以前所未有的氣勢鋪天蓋地籠罩了西部小城時,在風光如畫的南方某地,警方輕易地偵破了一起特大搶劫強姦殺人案,四名長期流竄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網。在突擊審訊中,四名犯罪嫌疑人先後供出了某年的4月18日夜間在西部小城盤旋路附近的一家個體商場搶劫、強姦並殘忍殺害商場女老闆的全過程。

  當地警方立即將情況電告西部小城警方。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在西部小城,曾經轟動一時的“4 8大案”早已草率結案,案件承辦人已被上司嘉獎並陞官晉爵。

  你可以想象,在未來的一段時日里,此事定會引發另一場軒然大波,死去的我也會再度被人們不斷提起。

  但是這一切都跟死去的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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