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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一樣的河西河東》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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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薄的三十年

  ——讀《一樣的河西河東》有感

  高 璨

  (這是爸爸的第三本詩集,寫作時間比前兩本早三十年。)

  剛下過雨,還是陰天,想了數種開篇,無從落筆。窗外的樹特別地綠。

  我大概是一個從詩中誕生的孩子。

  這些詩本身被淡忘了,若不是藍黑色墨水,寫在終會泛黃的紙上,1987年下半年到1988年上半年,將又會是被遺忘的一年。遺忘的力量鬼使神差,即,想不起時,就好像從未發生過;想起時,三十年隔着一張薄薄的扉頁。

  這本詩集的神奇之處在於,我讀它,像一條小溪赤着腳逆流着走回她的源頭,看石頭和青草如何在更接近天空的地方生長,看我的細胞、肌肉、骨骼,如何在詩里一點點地長成,雖然我的出生距離這本詩集的形成還有七八年的路。

  這是一本愛情詩集,愛是每個人開始的地方。

  如果真的讀詩,就沒有"讀"了,"讀"這個動作無法發生,因為字裡行間不會有旁觀者。我從不懂作者,也不會擅以為我懂了作者,我只懂自己。而我特別喜歡的詩,往往是因為,我用我的舌,也可以嘗出詩里的味道,用我的皮膚,可以感受到詩里的熾熱、冰涼,或者,僅僅是一陣風。在《借》一詩中"我也說不清/心使然/也許,借的是/暖水袋 或者/晾衣架/等你晒衣服"空氣是靜止的,窗外雨也停了,我所能看見的就是風和白色陽台,女孩的二十歲,在清透的日光下,心事如同襯衣皺褶,一遍遍撫平,卻是越暖越熱。

  凡正在寫詩的,都愛着。

  詩和愛一樣,不必教,也學不會。就像無法斟酌面對所愛時,顰蹙或微笑的表情。詩歌也是一樣,詩句無法建造,這世上詩人多,詩匠也多,無妨,各有所愛者。大眾的流行是平庸的另一種,好聽的叫法。

  詩歌是一種隱秘的情感,詩句是暗號,卻不必解謎,青蘋果、紅蘋果掛在樹上,就是這樣。至於這棵樹之前怎樣長成,這些蘋果之後何去何從,都不必問,也不必說,蘋果樹為什麼要結蘋果,詩人為什麼要寫詩呢。

  ——總不會是為了寫詩而寫詩,是為了一些別的事情,比如,我年輕的爸爸,遇見我年輕的媽媽——

  "我證實世上有你/便相信自己的存在"

  三十年後,在看到這本詩集之前,二十歲的我也兀自寫道"你棲在我的肩頭我便可以說/存在着/你站在每朵花兒里/這世界從未如此真實".

  像一個童話,從一本三十年前的手寫詩集中,我覓到了一位知己,細膩、敏感,溫柔而熱烈"彷彿我破碎的心/因為還沒有盼到結果/支離破碎里/仍是一個個完整的你/因此 買一瓶萬能膠/自己把她粘好/碎了再膠"

  少年呵!

  "啊,為什麼要把你的傷心/落在我睫毛上/飄入我的視野/我的每一個器官已經超載了苦痛//我拉緊了窗帘"

  "我拉緊了窗帘"這六個字過於形象,又過於抽象,不只是一扇窗帘拉上了,似乎還有一顆怎樣藏,用厚棉襖都掖不住的心,要去敏感、多疑、浮想聯翩。這窗帘不得不拉,卻拉不上。與其說是知己,不如說,像自己。

  "為你寫一首惜愛的小詩/你卻譜以林中的旋律/我的藩籬/已經是毀滅性的空蕩"

  爸爸寫的詩,畫面感都極強,讀這首詩時,我是看得見籬笆的,我也是看得見空蕩的,甚至毀滅性的,像一個巨大的鐘杵,撞我如撞一口鐘,且不說胸口疼得慌,光是這振聾發聵的餘音,銅銹色的往事,瞬時銹滿大地。

  讀現代詩十年有餘,並未讀過很多,但也算得上有自己的標準判斷,認識一個詩人,一句詩恐怕太淺,兩三首就知其風格。第一次發現爸爸的這本詩稿,距離現在還要早幾年,當時就感嘆其中詩歌的前衛性。是這樣的一首"我們的愛情是實踐的誓言/不可道/只透你幾行符號/=/↗/~~~/ /!/……"我深以為驚奇。在那個年代,估計還未曾有誰這樣寫過,且不論敢不敢,想估計都想不到。然而此詩卻不是刻意的標新立異,正如我前面說到,詩句是暗號,情話也是,美妙不可方物。

  爸爸說,寫一首詩就寄給媽媽一首,我時常打趣地聲稱找到了他們得以相愛的原因。這本詩集中離別情景極多,"兩地的不思茶飯/融化的冰糖/裹着滾燙的熱淚兒/不得冷卻/還得改作/輕輕揮手的好/既是作別/又是招喚"讀罷,讚歎一聲:愛情真好。另說這首詩,每一個字詞都樸素平實,也沒有新奇的句式或斷句,但卻聲聲叩響在我的心上,歷歷在目的,是個故事,沒什麼時代感,沒什麼歲月感,並不是那個時候的愛情更為質樸,而是直到現在人性中關於愛的部分,隻字未變。

  "只有別前啟車時/要一個手爐揣在懷裡/又可惜車啟得早/留下一個冬天的冰道/延伸着,延伸着/直到別了小別"結尾兩句,燈不是突然亮起,而是極其緩慢,像花開的過程,即使慢,我也願意等,甜蜜的等待比甜蜜本身讓人沉溺,所有故事都有美好結局。

  沒有時代烙印的詩,以及一切,是自由的,《一樣的河西河東》就是如此。

  我們總說某某在文學上,或者詩歌上,打破了僵化狀態,引領了潮流,是這樣那樣的先驅,但是我深深地堅信,這只是因為他們被發現了而已。沒被發現的還大有人在,這世間的名譽利益,皆具備契機,然而詩性為恆量。詩性不會與外界的一切成正比或反比的增減,不是因為流行,就意味着更好,當然也不是說因為流行,就是庸俗。讀海子的詩十一年,這十一年中我見識了無數次熱愛海子詩歌的狂潮在人群中洶湧,有時是幾句話,有時是一首詩——在這個時代,最令我痛惜的是,文字成為了一種瘙癢工具,瘙到癢處,就火了,能撓多久呢,就棄了。在文學上,尤其在詩歌上,迎合市場,迎合大眾的行為,就是自貶為"老頭樂"一類商品的營銷方式。而逝者無法發聲,所以他們的文字被肢解地拿來做休閑娛樂的補丁,做雞湯的配料。尼採的一句話最近被引用頗多,"每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紛紛轉載此句話的人,其實不知其真味,把太陽當做螢火蟲照亮,其實是荒唐的。無法改變,但也無妨,變態節目的存在,仰仗着觀眾;同理,現在一些不堪入目的所謂"詩歌"也有"追隨者",口味不同罷了。但若本沒有品位,被"熏"陶成這樣不識香臭,是其個人的不幸,而非詩歌的劫難,大地的歌聲從來不曾停息,像這樣:

  "薄雪花的時候/迎春樹便孵出/黃嘴小兒/伸出尖喙/輕啄"精緻而溫暖,與"時尚"或"流行"不同的是,一萬年後雪還會在春天落得薄,迎春花還會這樣鵝黃地開。

  我的媽媽很美,不是女兒出於愛的讚美,而是讓風看、月看、雲看、水看,都很美的那種美。在這本小小的詩集中,這種美被我爸爸描述成各種精緻的樣子——

  "風打得門兒好急呦/讓我去閉緊/顫喜地竟覷見一剪寒梅/被世上唯一的人兒/捧着"如果需要尋找,怎麼說情話,可以從此書中尋找,戀愛中,說得不願再說的"你是我的唯一",在此處只是搖身一變,遂成為"世上唯一的人兒".

  "興奮抑或煎熬/還是缺少期盼的景緻/奼紅的單車/芙蓉花傘/那飄至的玉人"不僅是"世上唯一的人兒",而且還是"玉人",單論"那飄至的玉人",與《雨巷》中的女子並不相上下。

  "帶幾分不惑,而又/信以為真的,你/童真的秀目/每次,當我讚美你,或/夸夸其談時/你總是這般地/睜大那雙清澈的明眸/低頭瞧你,抑或/仰面望我/帶幾分不惑,而又/信以為真"王國維說,凡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在愛人的眼中,心裡,既可愛,又可信。

  還多有俏皮幽默的,讓我不禁驚嘆爸爸的情話功底"愛你像一粒青杏/生在枝葉間,掛着希望/而無熟期/好融進我的光熱/飄溢着早春的嫩香/回蕩着孩童們心底的爽笑//我怕那成熟的果/帶走你茸茸的童年/少了綠色,少了青小質實的奇趣/辜負了古人代我贊你的/‘花褪殘紅青杏小’"其中"古人代我贊你的"我還從未見過,這種甜蜜都滲透到歷史中,任用古人為智囊團的說辭。

  "我在你踏出的小徑上/栽滿油綠光滑的青草/僥倖你走出一個趔趄/為你一扶/你卻詛咒這栽草人/‘一輩子恨死了!’"人都說,少女多懷春,其實不然。少年的心思,你也別猜。

  "愛你扮做貓兒的臉/神似,彷彿你的一生/嫵媚和溫順和童心/永不枯竭。還會時常/現出忘年的樂極/幾十年後,用手摸撫龐兒/驚問這若干年?/還少歲月的印記/我只得將你的頭髮挽成一個髻,扮成/我的小婦人"

  ……

  這最後一首其實不可言傳,詩中的幾十年,轉眼就過了三十年,確實"還少歲月的印記",確實媽媽經常會挽着發,不知是詩歌預言了未來,還是未來因着詩篇發生。

  單看這一本詩集,我爸爸三十年前就是當之無愧的詩人,而詩人是沒有年齡的,所以我爸爸生來就是詩人。

  我可以毫不忌諱,也毫不誇張地說,現在國內一本詩歌刊物,一期刊物中,具有"詩靈""詩性"又運用得當的詩歌,不出十首。《一樣的河西河東》則每一首都具有其真性情,沒有絲毫修飾,絲毫偽裝,無一首有目的,但每一首都是目的,大風吹去流雲,心事如這風花雪月,愛情不屬於時間,她是縱深的,所以詩和愛情都不會隨時光老去。

  爸爸這一本詩稿寫完,就再沒有動過筆。似乎是終於不用來回寄着信箋,不用看着火車來往,或是在車上將所有書籍都看成時刻表,之後,詩歌也沉寂了。再之後,我就出生了,我十歲開始寫詩,我寫詩的時候爸爸已經忘記他曾經還寫過這些詩歌,媽媽也忘了,爸爸說他從沒有覺得自己寫過詩,爸爸雖然指導我,但自己的心態也是初學者。幾年前無意間在書櫃中發現,只翻幾頁我就甚為喜歡,爸爸卻不以為然。我寫詩的第十年爸爸又開始寫詩了,不單單是愛情詩了,變得紛繁複雜。爸爸喜歡後者,但是我依然喜歡三十年前,寫在紙上,白皙瘦削的白衣少年啊,詩出於自然。一秒的愛就可以化為十句的詩。

  大地的歌聲從不曾停息,之前說,這本詩集的神奇之處在於,我讀它,像一條小溪赤着腳逆流着走回她的源頭,看石頭和青草如何在更接近天空的地方生長,看我的細胞、肌肉、骨骼,如何在詩里一點點地長成。大概,我是水,是河道中不同的發聲者。

  這本詩集的另一個神奇之處,或者說,所有記錄文本的神奇之處在於,它們是歲月之琥珀——留不住的流連忘返,憶不起的勿忘我,均在文本中得到特赦,心動的悸動也一併封存。有些想不起來的事兒,如果到最後也未想起,豈不是和從未發生過一般。

  在我的堅持和多次敦促下,爸爸重新翻出這本詩集。

  在三十年前是臻品,今天也是臻品,三十年後也依然是,無論是文字,還是愛情。

  我二十年被發現,如今終於做了一回——發現者。

  2016年5月19日寫於嶽麓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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