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人

　　自小愛讀書，五六十年來讀過的書雖不敢說“學富五車”，但幾百本總是有的。可是最近一位朋友問我：“讀書容易讀人難。你會讀人嗎？”

　　“讀人？”不就是把“人”當做一本書來讀么！想想，這“人”也確實是一本書，一本活着的書，一本奇妙的書。法國作家莫泊桑短篇小說《莫蘭這頭公豬》的主人公拉巴爾布，就是把漂亮的女主人公亨利埃特-博內爾當做一本書來讀的，他讀懂了她熱情大方的笑容背後隱藏着對自己的好感，之後主動進攻遂得以如願以償。他說：“我很快就打開了我要找的那本書。那本書是何書名標題，恕我不相奉告。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精彩的一部小說，是最神奇動人的一篇詩歌。”而另一個作為反面人物的莫蘭，就沒有讀懂這本書，他把這位美麗姑娘僅僅示以善意的笑容，當做對自己淫慾的默許，以致強吻對方，背上了“公豬”的惡名。你看，這讀人的懂與不懂之間，演繹着多麼甜酸苦辣的故事啊！

　　可是，這種對人誤讀的事，在現實生活中卻屢屢發生。一位朋友向我述說了這樣兩件事。

　　一位鼎鼎有名媒體的記者，看上了一位美麗大方的鄉村姑娘，她不但精明幹練，而且性情溫柔，就認定這是一位值得相伴終生的女人。隨之與其同居，並向她敞開了自己的全部家底，傾囊而出，助她開了一家像模像樣的飯館。可是正當飯店開得紅火、盈利大增之時，這位姑娘突然宣布與記者決裂，要同另一位青年結婚了。媒體記者惱羞成怒，一紙訴狀將她告上法庭，說飯館是自己投資開辦的，要收回經營權。可當法庭調查時，他卻拿不出自己投資的證據來，結局是自然是官司敗訴。這位記者由於對人的誤讀，雖未如莫泊桑筆下的莫蘭那樣落下惡名，卻落得個人財兩空。同事們明知他是上當受騙，卻愛莫能助，他也只得自認倒霉了。

　　另一位年輕的離異女記者，失戀之後正處於苦悶期。一位大他十歲的已婚男子乘虛而入，對她窮追不捨，並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與同妻子離婚同她結婚。女記者看他如此誠懇，認定這是個好人，即以身相許。可是這位男子得到她之後立即變卦，不但將離婚之事棄之腦後，反而轉身又去追其他更年輕的女性了。女記者雖大鬧了一場，同事們也對她抱以同情，但結果又能怎樣？她也只得徒嘆奈何。

　　這兩位高智商的男女精英人才，面對與自己同床共枕過的異性尚且如此誤讀，何況他人！可見讀人之難，難於讀書啊。

　　放眼歷史和現實，比這更大的誤讀之事，早已屢見不鮮。白居易有一首詩曾告誡世人說：“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可見當年周公、王莽都被人誤讀過。尤其是那個王莽，其篡位之前對皇帝恭順，對群下謙恭，誰能想到他會是一個謀篡的國賊呢？類似這種對人誤讀的事，歷朝歷代幾乎不絕於史。再看當今的埃及，2012年5月上台的民選總統穆爾西，很看重時任北方軍區司令的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同年8月就任命其為國防部長兼武裝部隊總司令。可是剛剛過了11個月，這位掌握了軍事重權的塞西就翻臉不認人，發動軍事政變推翻了穆爾西政權，把自己的恩人穆爾西投進了監獄。穆爾西為自己的這次誤讀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細查這些誤讀，不論過去的、現代的，中國的、外國的，其根本原因就是模糊了現象與本質的區別。就像舞台上的演員一樣，心腸惡毒的凶煞，可以裝扮得溫柔善良，青面獠牙的魔鬼，可以化裝成妖嬈多姿的美女。而且他們會隨時應變，把其本質包裹得嚴嚴實實。不像我們讀一本書，你可以翻來覆去地讀，它就放在那裡，不會再變了。現實生活卻不然，它的紛繁變化，比起書本上所描寫的要複雜千百倍。人們要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就得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和高度的識別能力，不然是很難做得到的。

　　還有，從客觀上講，一個人的本質也有一個發展變化和不斷暴露的過程。常言說，水漲船高、水落石出、日久見人心、圖窮匕首見，意思就是到了關鍵的時候，事情的本質方能顯現出來。所以，任何一個人不會是一成不變的，要讀透他，還要看發展、看變化。試想，曾被毛澤東指定為接班人的林彪，當年大戰平型關、決勝遼瀋戰役時何等英雄！當時，誰能想得到他後來會成為駕機外逃的叛國者呢！

　　莫泊桑小說中把人當書讀的提法，應該說是一種創造。一個“讀”字，頗含深意。就是要我們把現實生活中人的活動軌跡、言談話語、音容笑貌，當成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矛盾衝突來讀，從中挖掘出其主題思想、內心世界和社會本質來；就是要我們從現實生活中的薛寶釵那溫柔敦厚的表現背後，看出她維護封建道德和“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向上爬的品性；就是要我們從林黛玉那冷僻尖刻的表現和對世俗的不屑中，看出她對愛情的執着和“口角噙香對月吟”的自信自立精神。

　　這樣，我們在與人的交往中，就會清醒得多了。雖然不一定會像莫泊桑小說中的拉巴爾布那樣如魚得水、如願以償，但至少可以避免像莫蘭那樣，做出莽撞蠢笨之事，背着“公豬”的惡名尷尬地離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