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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二胡曲

手機:M版  分類:情感隨筆  編輯:pp958

  我喜愛聽音樂,尤其對二胡曲子有種特別的嗜好。周末的夜晚,一個人在書房裡靜坐,打開筆記本電腦,聽上幾首二胡曲,美妙的旋律猶如春風細雨蕩滌天地間的塵埃,洗凈一周工作勞累的倦意。可是,時常在此時,心靈的陶醉也伴着絲絲隱痛,因為如泣如訴的《江河水》彷彿也在訴說著久遠的故鄉月光下的那把二胡,那張國字型的英俊的臉,那段讓鄉親們說起來令人心酸的往事。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在家鄉的街上小學讀書。那是一個政治挂帥的年代,在有破爛的木窗框架而沒有玻璃的教室里,音樂課老師教來教去的,也就是那麼幾首帶有紅色色彩的革命歌曲,像《東方紅》,《我愛北京天安門》。而在平日的生活里,大人們在生產隊里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家所關心的是怎樣設法填飽日日三餐的小孩子的肚子,有誰還會想到去聽高雅的音樂呢?就是有人想聽,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集鎮上,又可以到哪兒去尋求音樂呢?一個少年對音樂最高層次的理解,也就是扯開嗓子,放聲高唱那幾首旋律簡單的歌曲了。

  然而,一個夏日的夜晚,人們洗澡后都聚集在村東頭公路上納涼。月光普照,大人們或坐在凳子上,或躺在涼床上,閑聊着,說笑着。公路邊有一口開闊的大水塘,清澈的水面上吹來陣陣微風,驅散着白天烈日余留下的炎熱。我躺在涼床上,睡意漸漸襲來。就在這時,我隱隱聽到夜空響起音樂聲。靜心細聽,那音樂聲從南方隨風傳來,時而大,時而小,時而悠揚,時而凄婉,是那麼悅耳動聽。此時的情緒瞬間興奮起來,好奇心驅使我叫上鄰居的小夥伴阿五,沿着公路向前循聲探望。

  走到村南頭,音樂聲越來越清晰。駐足南望,前面不遠處的青石拱橋上,一群少年坐在石欄邊的台階上,一聲不響地出神望着一個二十幾歲的男青年。男青年坐在橋上,面對着橋下流淌的小河,正聚精會神地拉着二胡。他的左手指靈活如舞,在細弦上忽而上,忽而下,時而按着,時而揉着。他的右手不停地拉着,時而短弓音促,時而長弓音緩。他的額頭氣宇軒昂,時而濃眉緊蹙,樂聲低沉哀怨,時而劍眉舒展,樂聲高昂激憤。他若有所思,旁若無人,整個神情都沉醉在另一個音樂的世界里。這時的夜空明月高懸,皎潔的月光照着起伏的遠山,照着清亮的河水,照着他那國字形的清秀的臉龐,也照着那渾厚而圓潤的二胡聲,宛如人的歌聲,在靜謐而廣袤的夜空飛揚,飄蕩。

  我和阿五悄悄地走到小朋友中坐下聽着。一曲拉完,街南頭的小剛高興地說:“保國哥,二胡太神奇了,你拉得真好聽。你拉的叫什麼呀?”

  “《江河水》。”保國哥微笑地說。接着,他給我們講述《江河水》的故事。

  過去,東北有一對恩愛夫妻,丈夫服勞役離鄉而去,因遭百般虐待,慘死異鄉。妻子聞訊,如雷轟頂,來到當年與丈夫依依惜別的江邊。面對滔滔江水,回憶往事,悲憤欲絕,訴之泣之,遙相祭奠。

  “難怪聽了我們想流淚呢。”小夥伴們說。“保國哥,再拉一首吧。”

  就這樣,在那個夏季,我時常和小夥伴們在夜晚跑到大橋上,在嬌美的月光下聽意境深遠的《二泉映月》,思緒如潮的《三門峽暢想曲》,宏偉壯麗的《長城隨想》,奔騰激昂的《奔馬》,幽靜空靈的《空山鳥語》……保國哥手中那把紫紅色的光潤而正直的二胡拉響了奇妙的音樂,讓兒時枯燥的心靈領略了音樂的魅力,享受着鄉村夜晚難得的一份高雅的樂趣。

  第二年夏天的夜晚,我和小夥伴們依然跑到橋上,聽月光下的二胡曲。就在這時,我們發現保國哥的身旁坐着一位特別的聽眾,一位大姐姐。她身着一件潔白的短袖衫,胸前拖着一根烏黑的長辮子。修長的腰,白凈端莊的長圓臉,水汪汪的大眼睛,使我們想到小河邊那池塘里的婷婷玉立的荷花。她輕輕地搖着一把紙扇,不時地望着保國哥拉着二胡,眼神里流露着難以掩飾的甜蜜的柔情,猶如那搖曳的荷花,醉心於美麗月光下的涼爽的微風。保國哥穿着藍背心,拉二胡運動的雙臂和雙肩一塊一塊地肌肉突出,大姐姐柔美的氣質更映襯了保國哥那堅實而強健的陽剛之美。

  在深夜回家的路上,保國哥鄰居的小波神秘地告訴我們,那大姐姐是保國哥的對象,和我們一樣喜歡聽保國哥拉二胡呢。

  到了秋天。有一天,街坊鄰居傳說著一個大新聞:保國哥要去城市當舞台演員了。原來,一個大城市的文工團來我們公社招收舞台演員,一整天面試下來,只有保國哥的二胡演技脫穎而出。晚上,大隊民兵營長對街坊四鄰高聲地說,當保國哥拉了第一首二胡曲《奔馬》之後,三個評委就驚喜得睜大了眼睛。他們接着讓保國哥一連拉了五首二胡曲,那個留着長發的男評委興奮得連連點頭,嘖嘖讚歎:“有潛質,有潛質。想不到一個多月來,我們終於找到了一棵好苗子。”

  這消息對保國哥的家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特大喜訊。而我們街上的小夥伴聽了這消息,既為保國哥滿懷高興,也感到心裡十分難過。如果保國哥去了大城市,他就可以過上每天吃肉的幸福日子,再也不要為吃飽犯愁了。可是,如果保國哥真的去了,我們到哪兒去聽月光下的二胡曲呢?

  幾天後,街上又傳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保國哥參加招收演員的政審表被退回來了。聽大人們說,保國哥原來在省城的親戚家裡生活,上高中,也就是在那時他跟音樂老師學練拉二胡的。一年前回鄉務農,他在生產隊勞動表現好,又是出身貧農,非常符合文工團招收演員的各方面條件。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在政審中有人反映,保國哥和地主家庭出身的大姐姐正在談戀愛,他的思想有嚴重的政治問題。文工團主任找來保國哥談話,神情嚴肅地提出一個條件,只要和大姐姐分手,他們就招收他。

  保國哥閉門躺在床上兩天一夜,不吃不喝,也不聽家人親戚的輪番勸說。大姐姐也讓人給他送來一封信,說為了他光明的前程,他倆分手吧。傍晚時分,他眼睛裡帶着血絲,最終作出了一個決定,起床寫了封信,讓人送給那個文工團主任。晚飯後,他帶上那把紫紅色的二胡來到大橋上,在朦朧的月光下反覆地拉着《江河水》,《苦悶之謳》,《悲歌》,聲調是那麼哀傷,悲憤。

  保國哥和大姐姐之間的愛情是一顆政治炸彈,炸毀了他進城當舞台演員的美好的夢想。聽說他的父親氣得拿起一根木棍要打保國哥,說他是一頭倔強的驢,也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了兩天。

  二胡聲在月光下的石橋上又在響起。我們小夥伴們雖然依然享受着快樂,但是,每個人的心裡卻為保國哥感到難過,每一張稚嫩的臉上都沒有浮起一絲笑容。況且,讓我們心裡感到更加難過和悲傷的,是那把二胡聲給保國哥帶來的天大的災難。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們小夥伴們在有些涼意的月光下來到大橋上。可是,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不見保國哥的身影。這時,小波氣喘吁吁地跑來,告訴我們一個令人驚異的消息:保國哥被民兵持槍抓起來了。他擔心地說,在上午的公社文藝表演大會上,保國哥按節目安排拉了一首旋律歡快的二胡曲《奔馬》,他的精湛的二胡演技博得了台下鄉親們的陣陣喝彩。演出結束時,鄉親們不願散去,連聲高喊:“再拉一首二胡曲”。盛情難卻,保國哥走上舞台,又拉一首二胡曲《江河水》。鄉親們正聽得入神,突然,公社革委會主任跑上舞台,立刻威嚴地揮手制止了保國哥的演奏,並用粗啞的嗓子對台下的鄉親們氣憤地說:“目前,全國形勢一片大好,我們要去歌頌。趙保國拉的什麼二胡曲,聲音像女人在哭泣,他這是在明目張胆地向大好形勢表示不滿,我們要對他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鄉親們驚呆了,人群也躁動起來。有人不滿地小聲說:“你懂嗎?這是藝術。”可是,革委會主任還是氣勢洶洶地命令民兵把保國哥押走了。

  第二天晚上,月光暗淡,小波在大橋上對我們說,保國哥正被關在湖邊的農場里受審,破舊而又孤獨的草房子的門口有兩個民兵持槍站着。

  第三天晚上,小波在大橋上憂傷地說,他們要保國哥承認,他是別有用心地用哭聲似的二胡曲來攻擊無產階級的大好形勢。不然,他們就惡狠狠地用武裝帶抽打他,把家裡人送來吃的山芋扔到波浪翻湧的湖水裡。

  第六天晚上,月色昏暗,小波在大橋上哽咽而悲傷地地告訴我們,遍體鱗傷的保國哥在草房子里自盡了。他們發現,桌子上放着讓他寫的檢查,但檢查紙上面只寫着幾個字:讓我帶上二胡上路。

  保國哥這次真的上路了,他要去那永恆的天堂。天空陰霾,秋風蕭瑟,山崗上飄落的枯葉伴着鄉親們的淚水,伴着大姐姐嘶啞的哭泣聲,伴着親人們粗曠而奔放的悲歌為保國哥送行。小夥伴們跑在送葬隊伍的後面,淚眼中透着純潔而又不解的目光:保國哥,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保國哥走了,帶走了那把紫紅色的正直的二胡,帶走了月光下的美麗的二胡曲,帶走了小夥伴們的歡樂;留下的,是石橋上凄涼的月光,是石橋上少年心靈的不盡的傷痛,是石橋下小河水流淌不息的凄然的思念聲。

  三十多年過去了。每每在二胡聲中憶起那段月光下的往事,心中總是湧起難以抑制的憾意:保國哥是不該死的,他應當和我們一起生活在這個時代,能夠自由自在地用美麗的二胡音樂來陶冶人們的心靈;更何況,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民族都離不開藝術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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