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酒來

　　留下酒來

　　潘慧敏

　　有一些人，經常喝酒卻從來不買酒。這似乎也是現世的一種風氣，茶和酒，作為禮物在人情脈絡中傳來送去，最終的接受者，也是心安理得地安享了。

　　對於酒的消費，也正是源於對於酒的接受。

　　朋友的朋友曾是一家酒廠的廠長，謝世三周年祭日，他去參加聚會，臨走時，每個客人得到了兩瓶酒和幾本書的饋贈。

　　我租住的房子就在車站附近。朋友回來后，順便來看我，約我一起吃飯。分手時，他帶走了書，把兩瓶酒給我留下來。

　　那時候，我還不會喝酒，雖然嘗試過，但也只是和酒的謀面，並未深知，酒是異域風情，我只在詩文中讀到，並沒有切膚之感。朋友說，你一個人在這裡，無親少故的，冬夜天寒，你可以少喝點酒，解悶，暖和。

　　已經是冬天了，小屋裡確實很冷，電腦打開時，顯示器就是暗冷色的。又由於電線老化，根本就承受不起電暖器或電爐子的用電量。

　　到了無可如何時，我看到桌上的兩瓶酒。影視劇里，人們在冷極的情形下，或臨下冰河之前，總要猛喝幾口酒。

　　不知道是用酒來壯膽的，還是用酒來升溫的，反正是幾口酒下肚，才有了以後的英雄行為。

　　在這樣的寒夜裡，我也需要酒帶來溫暖。大門外就是菜市場，夜裡有幾家賣小菜的，幾盞燈亮着，點燃着人們夜的慾望。我走過去，買了點菜，回到小屋，開始喝酒。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喝酒。

　　都說酒是芳香的，都說酒是美味的，可是一點兒也不，它給我的直接感覺就是苦和辣。但這畢竟也是生活的一種味道，可以沖淡時光中的寂寞了。在一無所有的臉上，連傷痕也是點綴，酒就是我的生命面孔上的綴飾，只是我沒有想到，喝到後來，它會開成一朵鮮艷的花，妝扮着我，使我在歲月面前保持着一種歷久彌新的美麗容顏。

　　一個人喝酒，無須應酬，無人對歌，所以也就沒有一飲而盡的氣場了，也就只是藉此消磨時光，不必水流奔急，而是輕敲檀板的悠閑節奏。一點點地入口，讓那濃重的滋味在口裡迴旋漫浸乃至層林盡染，苦呀，還有辣，再沒有什麼比這樣的品度更像是一種自我折磨的行為了。

　　不用懷疑，這就是酒了。我把口裡的液體咽下，是絲絲地滑去，溫柔得如同訴說愛情，這樣才能得到溫暖的回應。涼涼的酒液順勢而下，到了心裡，便成了一汪熱泉了，往身體的各個方面輻射開去，整個人兒也就熱起來了。

　　暖熱的氣息在身邊瀰漫，而我，自覺得像得到陽光照耀的花，有了開放的願望，有了張揚的輕盈，想要曼舞，想要歌唱，想要對誰說說話。

　　把最後一口酒咽下，我放下了杯子，在小屋裡飄着，舉手投足之間，也有着行雲流水的氣韻。我走到鏡子前，圓圓的鏡面映出我紅紅的臉龐，禁不住地要笑，所有的情緒，就像漾動的水，不是潑出來，而是自然地滑溢。

　　我看着鏡子里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問她，喝酒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她回答，是的。

　　這樣的感覺好嗎？

　　好呀，你覺得不好嗎？

　　我點點頭，好，再沒有這麼好的了。

　　鏡中人說，親愛的，你喝多了，睡吧，明天還要工作呢。

　　我很乖地答應她，好的，睡吧。

　　床上，夜晚的睡蓮花，尋夢去了。

　　這樣一問一答式的自語，在之後的日子裡便成了我酒後的即興節目，是歲月小品，是人生片斷，是生命中濃抹淡妝的流蘇，是日月里那涓涓溪水安靜的鳴響。

　　有了這樣的段落連接，我開始和酒真正進入了戀愛階段。這兩瓶酒喝完，我意猶未盡，不斷地找酒喝。生命中有了酒的澆灌，心靈的田園便生長出新的內容來，花的妖嬈，樹的豐貌，山的氣勢，水的婉約，如同聞香而至的客人，都來了，並且駐足。

　　為了留住這嶄新的氣象，為了引來更多的賓朋，我需要酒，需要美酒源源不斷地補充，供養他們。酒成了我必備的生活用品，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境況豐歉，而酒，卻是如影相隨。但是，我從來不買酒，沒有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可以來置換，也沒有以詩代錢的才氣，倒想學學岑參“道傍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但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不被人譏笑為神經病還是好的，怕是還會招來打罵呢。

　　朋友送我的兩瓶酒，自然是上好的酒了，這就像給了一個人以高起點，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怎麼願意往下走？好的酒自然就是高價錢，可好的酒就會引來造假者，怕就怕買到假冒偽劣的商品，我還想健康喝呢。不過，這個問題也容易解決，朋友爽快地說，你如果喜歡，我再送你酒。

　　由此及彼，別的朋友只要聽說我喜歡上了喝酒，自然也是欣然相贈，還附送一句話，酒喝完了跟我說，像是送來的花束里還別著小紙條，花解語之外的補充留言。

　　如果有人能用類似的語氣對我說“想用錢了找我”，這就好了。人不可太貪心，有些東西可以開口要，有些東西就是送上了也不能接收。女人恃嬌，也是很有分寸的。

　　剛開始時，我還有幾分羞澀感，想保持自己淑賢的小女人形象，讓這一愛好“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但瞞是瞞不住的，就像花開了，春意漸濃，便總會有“一枝紅杏出牆來”，香氣關不住。於是，就承認了，就大方了，就坦蕩了，酒源也就打開了。朋友送酒，我理直氣壯地收受；有時候他們忘了，我還會問，有酒嗎？我家裡的酒快要喝完了。

　　臉皮就是這樣一層層變厚的。生命遇到酒，就弱化了女人的淑靜色彩，倒像是綠林漢子一樣，向對方要買路錢。好在朋友們的車後備箱里儲着酒，很慷慨地拿出來，友誼的饋贈最是直接，留下酒來就是了。

　　留下酒，就是給我的心靈田地輸送甘霖和清泉。友情似酒濃，友情如酒香，誰說不是呢。

　　——摘自《烈酒紅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