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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摺疊的山峰

手機:M版  分類:生活隨筆  編輯:得得9

  對於一頭常年工作的牛來說,出現在它夢中次數最多的物件,恐怕就是那彎曲的犁,和,身後泥土淡淡的香味。

  當扶着犁的男人沉睡的時候,牛的思想逐漸活泛起來,所有關於山峰和土地的記憶,足夠寫成一本書,很厚很厚的一本書,記載着春日的花開,夏日的雨落,秋日的風吹,冬日的雪飄,也記載着男人的陽剛,女人的陰柔,老人的沉穩,孩子的浮躁。

  在寧靜的夜晚裡面,我就是一頭思想活躍的牛,我在距離土地很近的地方,卻遠離了土地,一個人默念着山峰的名字,翻閱着關於土地的記憶。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一場單相思而已。對於遠離土地的人,土地不會怨恨,但是會遺忘。

  閉上眼睛的時候,總有無數的場景浮現出來,田野里撒歡的狗,房前屋后叫春的貓,綠油油的麥苗,黃燦燦的稻穀;還有揮着棍子與草叢作戰的孩子,大塊吃肉齜着嘴喝酒的男子,圍着圍裙圍着灶台的女人,抽着旱煙說著收成的白髮老人……於是,一種溫暖油然而生。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在我的記憶里並不存在電腦,卻,出現了。

  耕作的農人不會忘記自己的理想,因為他們的腳下始終踩着厚實的土地。面對那些整整齊齊排列的禾苗的時候,他們的眼裡有着男人獨有的豪氣,試想想,無論是誰,面對成千上萬對着自己敬禮的士兵,都會有這些許的滿足。

  我是一個不孝的人,因為我離開了老家,離開了土地,也離開了生我養我的父母,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我就明白,在這世上,我已經成了無根的浮萍,斷線的風箏。

  在記憶深處,總有一些溫暖的片段。每次想起他們的時候,我的嘴角都會忍不住悄悄上揚。正是它們,溫暖了我的潮濕的心,也滋潤着我乾渴的思緒。

  花開的時節,我把臉放在里花蕊最近的地方,用心感受着它們深沉的呼吸,也感受着它們對我最真摯的善意。於是,我對着花發出自己的微笑,因為我看見它們也在對着我微笑。

  每一場春雨過後,漫山遍野的紅紅綠綠,把山們重新裝扮了一遍。也就一個夜晚的時間,一切都變了:原本暗黑的,呈現出淺淺的綠;原本昏黃的,浮現出淡淡的紅;原本死寂的,露出了無盡的活力;原本簡單的,有了屬於自己的繁雜……

  一年又一年簡單地綻放,規律地在山間發生。一次又一次歲月的輪迴,像一場夢境,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我只知道,每年的那個固定的時刻,總有無數的萬紫千紅會準時出現,從不曾遲到。只是,每年的等待,讓渴慕喧囂的我們不斷焦灼着自己,也,不斷忍受着繁花落幕時無盡的疼痛。

  油然而生一種憐憫,對於山峰與土地的憐憫。看着花慢慢地謝了,也慢慢地落了,草慢慢地枯了,我們的心裡總會浮現若有若無的疼痛。可這;一切,與我們的身體相隔很遠。對於山峰與土地來說,這是它們自己身上生長的物件,是它們用全部身心澆灌的成果。卻又要年復一年在得到中失去,我能想象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而且,這種疼痛,不知道開始了多少年,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年。

  從那些少不更事的年齡走出來,對世間的萬物,我便沒有了太多的苛求。

  老家的屋后,有着很多墳塋,那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卻一直離我很近,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緣分,一種冥冥中早已註定的緣分。

  我曾經有過無數的假設,假如當年和爺爺分家出來的父親,沒有買下現在的地基,我不會離那些曾經存在的生命如此地臨近;假如當年父親沒有和母親走到一起,就沒有了現在的我,離那些墳塋很近將不再是我;假如我家的地不再房屋的後面,我就不會跟那些墳塋如此親密地接觸……

  當然我知道,一切都只是假設而已,存在的畢竟已經存在,不存在終究不會存在。這是一個歷史的觀點,也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打小,我就跟那些墳塋走得很近,無論是春天鮮紅的野櫻桃,還是秋天豐滿的板栗,對於少年的我來說,都有着無盡的誘惑。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知道我的淘氣,有沒有打擾到那些逝者的安眠,但我知道,他們一直默默注視着我,注視着我長大,也注視着我離開。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的假想。也許在他們的記憶裡面,那個個子不高,膽子很大的孩子,跟那些撒歡奔跑的野狗沒什麼兩樣;也許他們什麼都不記得,因為他們的記憶,在他們選擇長眠的時候,就已經停頓。

  也曾經這樣想過,很多年後,當我的思想停頓,呼吸停止的時候,我一定要求我的孩子,把我送回老家,和那些熟悉的陌生人住在一起,聊聊我少年時代的糊塗。

  每次面對漫山遍野的樹木,我的心裡,總充滿了無限的愧疚,在那些曾經的歲月里,我不知道我傷害了多少他們的同胞。

  一棵棵與我同齡的樹,因為長得比我高的緣故,便遭受了我無情的殺戮。清晰地記得,在我的手起刀落之間,樹的血液從皮膚與骨骼之間滲透出來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了原始的快感。於是,我的殺戮加快了速度,只到,地上鋪滿了潔白的骨骼碎片。

  我想,假如樹們擁有和我一樣的語言,他們一定會對我說:“你是那麼的年輕,卻為什麼這麼殘忍啊?”成年以後,在我的夢中,總是浮現着相同的場景,無數揮舞着雙手的樹,拿着斧子和柴刀,向我撲過來。每次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額頭冰冷的汗滴。

  每次回老家的時候,我都愛到老家西邊的一塊茶園裡面去看看,拜訪一下一位朋友。那是二十年前,一時興起的我,從很遠的地方移來的一棵樹。當時的它瘦弱不堪,我不止一次偷偷在家裡偷來化肥和屎尿來餵養它,於是,它開始茁壯起來。現在每次走到它的身邊,我都要抬起頭,用八十度的角度,才能仰視到它的全貌。而當我仰視的時候,刻在它的身上的我的名字總讓我感覺到無盡的羞愧。因為我不僅人為改變了它的命運,還永遠地改變了它的容貌。

  我不知道,在我的不經意間,我到底改變過多少生命的軌跡,但我知道,對於我的改變,他們未必都會那麼樂意。

  在自己漂泊的靈魂空間裡面,我若有所失,這些年來,我到底遺忘了多少,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的影子,已經停留在老家那厚實的土地裡面。

  老家的群山和土地,總在我的記憶深處不停游移,於是,我按照我整理房間的習慣,把它們摺疊起來,等到我能回去的時候再打開,慢慢翻閱。因為,忙碌而庸俗的生活,沒有留給我多少詩意的空間,就像生活沒有留給我停留的機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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