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雜文隨筆 > 思想鉤沉 >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手機:M版  分類:思想鉤沉  編輯:pp958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標籤:你不知道將來有多好

  一

  他的一生,是我們看慣了的一種歷史常態。

  他是才子,“少敏悟,才思艷麗”,與詩人李商隱齊名,稱溫李。他的詞清婉錦麗,是花間詞派的開山之作。他還有個外號叫“溫八叉”,因為他“思神速,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成”。誰也無法否認,他是一個才子,才華四溢,他的天賦可能是許多人嫉羨的對象。也正是這天賦,成就了他的名垂青史。

  他的身世,如今仍是一個謎。儘管謎面並不難,答案也呼之欲出,但就是少了那麼一點十成十的把握。生卒年是不確定的,籍貫是不確定的。史傳謂他是宰相溫彥博的裔孫,這點也有人存疑義,清代學者趙紹組在《新舊唐書互證》中提出的理由是世系表裡沒有記載他的名字,而《舊唐書》也未言他系彥博之裔。不過,顧學頡、黃震雲等學者則肯定了他的貴族身份,證明他是溫彥博的七世孫。可惜,到了他這一代,家道沒落,與寒門無異。他年少失怙,從小遍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其心中自然藏着一份苦楚。

  他仕途似乎必然地將是坎坷而艱辛的。雖然才高八斗,雖然豪情萬丈,但終究敵不過科考這個魔頭。晚唐的科舉是被壟斷控制在權貴手中的,“才”並不是唯一考量的因素,其中,“行”也是重要的標杆。而他在這方面好像很糟糕,“然行無檢幅”,於是“數舉進士不第”。其實,他最大的錯誤就是處理不好與權貴的關係,得罪了宰相,給後世留下“悔讀《南華》”的典故。據說,他還有眼無珠,認不出微服私訪的真龍天子,把皇帝也給惹了。事情的真假,我們如今已不知曉,但他的科場失意,他的懷才不遇,他的鬱郁不得志,倒都是的的確確的事。

  看這首《春日將欲東歸寄新及第苗紳先輩》(一作下第寄司馬札),我們就能明白一個落魄文人的心。

  幾年辛苦與君同,得喪悲歡儘是空。猶喜故人先折桂,自憐羈客尚飄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開一夜風。知有杏園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

  “才高卻累身”,在失落與惆悵中,他也只能繼續生活,尋求着精神的解脫。我們無從確切得知是不是他的遭際影響了他對品行的常規堅持與判斷,只能推測說,有可能是他自身的遭遇導致了他對科場的另類蔑視,也或許是他的恃才傲物,總之,他喜歡上在考場中“救人”的行徑,樂意幫助他人作弊,甚至在考官嚴防之下仍能幫八個人的忙,最終此事鬧得滿城風雨。歷史上就多了他一筆“攪亂場屋”的事迹。他老了,也晚節不保,出了醜聞,負上極壞的名聲,他因此上京致書公卿間,申說原委,想為己雪冤。此事,他有無過錯姑且不論,但他不放棄抗爭的精神,值得我們讚賞,即使,最後他並沒有逃脫跳樑小丑的角色嫌疑。

  他的一生,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失意才子的一生,跟歷史上成千上萬個其它的才子一樣,最終以悲劇收場。他是不幸的,可某種角度上說,卻好像又是幸運的,畢竟他留下了不少的詩文詞作,他的名字比許多皇帝還有名,他的才華被讚賞着,他應該無憾了,贏得了身前身後名。而這也不正是無數人所夢寐以求的嗎?可是他有名,並不能改變他生前困頓的生活;他有名,也並不能讓他飛黃騰達。他依舊貧困,依舊沉淪下僚,屈辱又苦悶地活着,直到死去。站在現代人的立場,我們只能說,他生錯了時代。

  他,就是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他為何會改了名,現在已不可考,但他新的名毫無疑問更具有如詩般雍容的氣度,他的字也如他的詞般帶有綽約的美感。而他這樣一個人,會否與佛教結下因緣呢?

  答案,自在詩中。

  二

  歷史是個有趣而又古怪的東西,時間則是最好的造型師。溫庭筠他這個人的歷史真實狀況,如前所說,也都蒙上了一層薄紗,既給人以神秘的錯覺,也吸引着人們的視線。千百年來,他在後人不斷的探索下,展現出他活着時連他自己或許都從未意識到的各個方面,譬如說他與佛學禪宗之間的因緣。而它的存在有賴於他詩作的存在。

  以詩觀人、論人,存在着“詩不同於其人,人不如其詩”的錯判危險。我們知道,古往今來不少人有這種人格與文格分裂的毛病。溫庭筠是不是他們中的一員,這不能武斷。後世的正傳野史中對他行為的記述,是讓人動搖的有力證據。但判斷一個古人最主要的依據,還是在於第一手的資料,也就是他本人的記述及作品。統觀飛卿的作品,筆者相信他筆下的真誠。他的詩詞風格各異,表現出的情緒也較為多樣,裡面沒有刻意拔高的東西,只是很自然的抒情感懷與遊蹤行跡。

  《全唐詩》記錄溫庭筠的詩共九卷,四百餘首,這其中他遊歷佛寺、酬答僧友,與佛相關的詩作有三十三首,占的比例並不小。他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的寺院,從長安到江南到處有他的身影,有些地方更是故地重遊。其詩題中所提及的各個寺院名稱數目眾多,幾乎可以作個晚唐寺院分佈考。

  同時,他廣交僧友,常常與他們一起說禪下棋,互贈詩文。他又以宗密禪師為師,自稱弟子,對其心有崇敬。著詩《重遊圭峰宗密禪師精廬》云:

  百尺青崖三尺墳,微言已絕杳難聞。戴顒今日稱居士,支遁他年識領軍。

  暫對杉松如結社,偶同麋鹿自成群。故山弟子空回首,蔥嶺唯應見宋雲。

  此詩應是作於宗密在會昌元年(841年)圓寂之後,表達了飛卿對宗密禪師的懷念之情。有學者以此認為飛卿與宗密關係緊密,深受宗密禪學思想的影響與熏陶。筆者不以為然,原因在於單憑此詩並不能斷定他們是否存在實際上的師徒關係。太和年中,文宗將宗密禪師邀入內殿,問佛法大意,並賜他紫方袍,敕號大德。後來又多次詔入內殿問法。當時朝臣及士庶很多都歸崇於宗密,執弟子之禮。飛卿當時正是少年,世風所趨,必然也慕名拜訪問禪。他在詩中用了“重遊”二字,只能說明他曾到過宗密禪師的精廬,不能說明他與宗密的真正關係。他們兩人,極可能只是士子與高僧的普通關係罷了。

  溫庭筠雖然不一定深受宗密的影響,但他對靜心止欲的渴求卻可能是深切的。在世俗功名一再受阻,人生境遇坎坷艱難時,中國古代士子普遍的做法便是逃於禪,逃於庄。飛卿自不例外。他如此的人生經歷,應該說,與佛結緣是件水到渠成的事。環境清幽的寺院精舍,言談淡泊卻又含機鋒的僧友,都是讓他暫時忘卻煩惱、緩解精神苦悶的良方妙藥。

  就如他在《題僧泰恭院二首》詩中所言:

  昔歲東林下,深公識姓名。爾來辭半偈,空復嘆勞生。憂患慕禪味,寂寥遺世情。所歸心自得,何事倦塵纓。

  微生竟勞止,晤言猶是非。出門還有淚,看竹暫忘機。爽氣三秋近,浮生一笑稀。故山松菊在,終欲掩荊扉。

  他由憂患而“慕禪味”,求的就是“所歸心自得”,享受“看竹忘機”的時光。他到寺院尋畫看棋、題詩會友,其主要目的並非向佛問禪,更多只是尋個逃避之所,求得一時清凈,正所謂“僧居隨處好,人事出門多”(《贈越僧岳雲二首》)。他的《卻經商山寄昔同行人》有“曾道逍遙第一篇,爾來無處不恬然。便同南郭能忘象,兼笑東林學坐禪”之句,更是否定了坐禪本身,而追求逍遙遊那樣的境界,這也可以說明他的追求是忘憂逍遙,而非坐禪得道。

  溫庭筠的志不在佛、心有旁騖,決定了他對禪學思想的接受態度是自由而隨意的,也因此無法真正開悟,做不到放下一切遁跡空門。“只應愁恨事,還逐曉光生”(《月中宿雲居寺上方》),佛寺終究也敵不過“愁恨事”的侵擾,他忘不了塵世,就只能懷着不能實現的抱負,繼續在痛苦中沉淪。

  儘管得失之間,溫庭筠沒有超脫,但他的創作風格還是感染到了禪宗的思想和審美情趣。在他一貫華美富麗的詞章詩篇中,我們看到了一股清流。他的遊歷佛寺、羈旅抒懷時的詩,隱逸閑適詩,大都具有沖淡、清凈的風格。

  如《宿灃曲僧舍》:

  東郊和氣新,芳靄遠如塵。客舍停疲馬,僧牆畫故人。

  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更想嚴家瀨,微風盪白蘋。

  又如《郊居秋日有懷一二知己》:

  稻田鳧雁滿晴沙,釣渚歸來一徑斜。門帶果林招邑吏,井分蔬圃屬鄰家。

  皋原寂歷垂禾穗,桑竹參差映豆花。自笑謾懷經濟策,不將心事許煙霞。

  再如《題盧處士山居》(一作處士盧岵山居):

  西溪問樵客,遙識楚人家。古樹老連石,急泉清露沙。

  千峰隨雨暗,一徑入雲斜。日暮飛鴉集,滿山蕎麥花。

  溫庭筠不是不矛盾的,在出世與入世的選擇中,他也希望心靈得到真正的歸依與解脫。對簡單純凈的隱逸生活,他不是沒有嚮往;對豁達開朗的人生態度,他同樣期盼擁有。於是,他的筆下也有了寧靜淡遠的意象,他的靈魂在那一剎那間與大自然融合,體悟到了禪宗的真妙,就如他自己所說的“所歸心自得,何事倦塵纓”(《題僧泰恭院二首》),他明了了何謂“心得自在”(《法華經》)。

  然而,佛家頓悟能成佛,於溫庭筠來說,如此的體悟卻不過是偶爾閃現的靈光,一旦有了塵網的羈絆,只會被拋諸腦後。他與佛教的因緣只有那麼深,也就這麼深。

  參考文獻

  《全唐詩》(增定本)清彭定求等編,中華書局,1999。

  《溫庭筠禪思想論析》楊遇青,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浪子文人”溫庭筠的士人風範》王麗娜,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科版),1999年第4

您正在瀏覽: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網友評論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