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五十四

　　元好問寫過一組《論詩三十首》，第六首云：“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這裡面的“安仁”，就是現在以“潘安”為人熟知的西晉大文學家潘岳。《晉書》本傳稱他“美姿儀，辭藻絕麗，尤善為哀誄之文。”我們誇某位男子長得漂亮時常說“貌比潘安”，那麼潘安到底有多美呢？史書上說他“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車而歸。”出門之時引人圍觀，乃至造成交通事故，眾粉絲們還紛紛投之以果，於是滿載而歸。可見這姿容是美得很了。難能可貴的是，這位大帥哥還不是徒有其表的花瓶，文采還很好，是當時很有名的大才子，梁鍾嶸《詩品》將潘岳作品列為上品，並有“潘才如江”的贊語。元好問詩中的《閑居賦》，就是潘岳在大約五十歲時隱逸情懷發作，口稱厭倦官場歸隱田園的大作。

　　事實上，《晉書·潘岳傳》中還有另一段記載，“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而且這段經歷還恰恰發生在他作《閑居賦》，表示有隱退之心之後。從這段“拜路塵”的經歷來看，潘岳拍馬屁的功夫還真是登峰造極，甚至會在路邊拜倒在權貴賈謐的車塵之下，可謂是諂媚的很了。再看他的知己之交——石崇，石崇可是中國古代有名的大貪官，“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靠搶劫發財，乃至於皇帝的舅舅鬥富，而潘岳與他不僅拍馬屁在一起，吃喝玩樂在一起，甚至最後還和石崇一起獲罪被斬。“高清千古”的《閑居賦》所掩映之下的竟是這樣一個為人所不齒的小人。這就怪不得元好問說“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了。

　　人常說“文如其人”，文章寫得好，人品必定也差不多，殊不知，人總是擅於掩飾的。心口尚且不一，更何況落筆為文了。文章“上品”，為人卻保不齊反而是“下下品”，就像潘岳，外表上“貌比潘安”“潘才如江”，格調高雅的很，實際上卻是一個“拜路塵”的諂媚小人。

　　這個“文如其人”實在是很難靠得住。“以文識人”，單憑文章推測作者形象性情，所造成的失誤則更加多，有一位女作家見一位老前輩之前，總以為這位早年便投身革命，參加過長征，文筆激昂飛躍，如匕首似投槍的革命老將，是一個如廉頗一樣，一餐斗米，聲如洪鐘的赳赳武夫，見了面才發現原來是一位整天笑眯眯的和藹老頭。事實上，文章一旦寫出來，就只是寄存了作家當時的記憶而已，就好像從母體取出來的一盤磁帶，一旦成型，就被固定，難以改變。但是人卻是多變的，這一刻是這樣，下一刻變成什麼樣卻很難預料。以一片落下來的樹葉觀察整個還在不斷發展變化着的大樹的全貌，豈不是虛妄的很。

　　當初我在校報發表一篇文章，那幾個編輯讀後，把我想象成一個身高八尺，神采激昂，動輒民族大義的憤青型莽漢，見面后才知道只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的腐儒而已，而那篇文章也只是我高中時的舊作。後來也曾發生過三四十歲的網友錯把二十剛出頭，還在象牙塔內悶頭讀書的我當做同齡人的事，有感於“文如其人”的不可靠，遂發此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