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江邊學蘇軾祖國詞“大江東去”

　　1971年早春，我在吉林省的鄉下當知青，按上級安排到松花江邊當民工電站，在那我結識了一位“知青歌手”老三屆，應我的要求在紙上抄寫了一首知青歌曲，名《惜別》。當時我認為他的字太好，龍飛鳳舞，簡直一幅書法！聽了我這個19歲知青弟的誇讚，他很高興，說那就再給你寫一首吧！這首是蘇軾的《念奴嬌 赤壁懷古》，這是我第一次接觸蘇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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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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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在我年輕的眼裡，松花江不啻是長江，寬闊、蜿蜒地流過大地，奔騰向海。白天，我坐在拉土的牛車上，吟着這首詩，很快就背熟了，漸入佳境，黃昏時看西邊雲霞起落，心中翻騰，往古與現實竟奇妙地混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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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青鮮有戴眼鏡的，原因是鄉下書少，我後來也沒機會讀到更多宋詞，直到回城。吃得少，消化道就饑渴，於是這首詩被反覆咀嚼，幻想翩翩，蘇軾這首詞寫出一個詩人與江山的對話，而我當年初萌的青春剛在“新的江山”里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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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理解這首詩得還原蘇東坡寫作背景：流放、中年、長江、赤壁、往古興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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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松花江，我一次也沒寫出過給它的合格獻詩。十幾年後，1984年，我據回憶寫了一小段散文詩：

　　《解凍》

　　“遙遠的松花江。?

　　春天。白花花的春天來了。佇立岸邊。一棵青松。聽說這江水由天上而來，向東海而去。凍土松活了，像年輕的，剛剛開始萌動的歲月。但勞動實在太累了，挖土休息的晚上，夢，又開始了……?

　　我夢見紅日沾在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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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年後，1996年晴朗的一天，復讀《宋詞選》，勾想往昔難禁傷懷，寫下——

　　“再讀‘大江東去’已年屆四十，‘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不禁熱腸中來，唏噓不已。青春，閃耀的青春，大江果然東去也，我不禁深深地震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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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回午夜夢醒，突想今松花江早已非昔。昔年的江水已注入海洋，循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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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東去”開首——“大江”，中國，或東方，沒有誰比中國人更知道大江（長江）的意指。“東去”人生，逝者飛逝，如斯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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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於艱難挺進70年代，潮流嬗變80年代，我重新匯入人民民工行列90年代，回味重吟它，都覺其中早已包蘊。這就是一首宋詞代表作廣闊深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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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青春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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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中年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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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夢”——老年，死亡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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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人生如夢”句，初學和以後不少年都覺得有點消極，還是閱歷年紀關係吧，今已知“如夢”乃生命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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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詞切取人生各段集中感受，貫古通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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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可做其它解。百鍊千錘，也不過這麼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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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宙無窮，生命須臾，意氣飛揚，失敗沉鬱，老病將至，全數囊括；穿透江山，點破人心，仍美洋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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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但當年我懵然不知這一切。只藉此幻境抵消了環境艱苦，只感覺太美，詞太美，境太美，東北早春田野那種大片飛雪太美，開江的生動和延伸遠景太美，身邊灰濛江霧隱約江鷗太美……全都是詩，連同年輕的我！

　　（2006，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