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凳子還有果樹哩！

　　那天我沒給父親任何暗示，打電話讓他來家吃飯，看我在清理許多菜，他兀自沉默了一會，然後用質疑的眼光看我，也許是季節提醒了他，抑或我的滄桑觸碰了他 “ 今天，你過生日？” “是的，四十歲了” 這句話一出，我感覺父親的眼神開始飄渺了，那種隱藏的慈愛在他臉上氤氳開來。

　　我四十歲那年，父親已接近耄耋之年，是不惑之年添得一小女，母親生我時他幾乎常年在異城工作，本以為我的兒時對他而言應該是少之又少，但那天我才明白他把它刻得那麼深那麼細。父親靠着椅子似笑似蒼然地喃喃絮語：“ 時間在飛嘛！我這麼小的女兒也四十了，還記得你點兒大就霍落霍落排小凳子的模樣，我給你三叔家做過幾張小獨凳，點點小的你就認得是我做的，常悄悄搬回家藏起來，再也不允許誰拿走，於是我趁假期回家一下子為你做了許多小獨凳，使得家裡走路都踢到凳子。還記得我從安徽帶回大板栗時，你才兩三歲，小手把幾隻板栗盈握在胳肢窩，小嘴嘟嚷着“大田螺！”；還記得你那麼小就跪在地下學大人割草飛快甩動小手的能幹樣，引得旁人嘖嘖笑嘆；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你去館子吃生煎包，你傻得出奇，偷偷抖掉餡，被我發現制止了，你只得硬着頭皮吃下去 ,‘咦！原來餡這麼好吃！’但已剩最後一個了.............” 父親悠悠地說著我的兒時，似說給我聽又似說給他自己聽，驚訝於他的記性，以致過去幾年了，這段情景還停在那個深秋季節不遠不近地看着我，就像父親的笑容夢裡夢外地跟着我。

　　說到小凳子，我的記憶一下就醒來，父親真的為我做過許多小獨凳，那些凳子全是榫卯結構，沒用一支釘，落在地上發出實沉的鋥鋥響。姐說我不到周就一天到晚排凳子，以致家裡的小凳子無論角還是腳都變成渾圓的，一直到我出門，家裡還保留了幾張，現在大概無處可尋了。父親在我出門時，依然為我做了許多——有櫸樹的小獨凳，有香樟的小椅子，有楝樹的袖珍圓凳，還有紅松的桌子....... 二十餘年了，當現代傢具充斥四周時，我依然悉心用着父親留給我的大小椅凳子和雕花桌子，因了它們已滲入父親的味道和靈魂。有件事說來可能你們不信，以前來我們家做工的人，每次回老家時，不惦記着財物，就惦記我家的小凳子小椅子，一來二去的，家裡少了好幾張；家裡那張楝樹的袖珍圓凳更是小小孩的最愛，棗紅鋥亮，小巧玲瓏，來我家的孩子常為它武鬥一番，贏者就可霸着它，還“偷過”幾次，又被老太太察訪而回，終於有一天讓小湯圓在街上被人盜了,讓我黯然了好長時間。兒子坐着“好寶寶”的椅子從咿呀學語長成如風少年，家裡的這些凳子也是他兒時排版的對象，如初始的我。

　　父親對哥哥們總是那麼嚴厲，對我卻別樣，可能是年齡落差大吧。小時候我喜歡和夥伴去前面那座山上爬樹摘野果子吃，誘人的果子一般都長在高處，所以常常爬得比較高，自從左眉尾刀戳流血事件后，大人嚴加管制了，大概父親怕我摔成瘸腿吊眼的，沒誰敢要，就在屋前屋后栽了許多果樹，獨處鄉野，地面寬鬆，南面載了青皮水晶梨和一棵大桑棗樹，西面栽得最多——櫻桃樹、梧桐樹、櫸樹、楝樹等，用根麻繩綁在兩棵大樹上，再架一隻小凳子繩子上，便可悠哉悠哉盪鞦韆，樹叢里的梔子和小茴香的清香也隨風伴我一起輕盪。北面有棵大棗樹和兩棵酸杏樹，每年的六月該是吃酸杏的季節，吃到牙齒吃不動豆腐時才會作罷。其實，這些果樹遠不及山林里的野果子富足，它們才剛剛露出青澀的模樣，就蹩疼一幫夥伴的小腳了，幾乎沒看見過熟透的果子是啥模樣，可我感知了父親的涓涓溪流。

　　當大人們開始戴上海手錶騎鳳凰永久自行車時，父親魁梧的身軀里藏着一顆細膩的心，托在青海做工的親戚為小人捎來一支金色雙細鏈子的電子錶，儘管只需八元錢，但當地就是沒有，非常精美。我不知是怕麻煩還是捨不得戴，就把它擱在了校舍里，結果一星期不到，就被同學順拐了，我懊惱得很，還沒細細欣賞夠就沒啦？就像父親的笑容，還沒細細看夠就走啦？

　　觸動一次就會漫無目的地寫幾句，好像父親正豎著耳朵聽我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