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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只塤活到老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那日,從外鄉歸來,可知我有多荒蕪。肩上繞着條圍脖,半舊的風衣在前襟颳了指甲大的兩個洞,像兩隻眼睛。頭髮長長了一半,鬍子茬一大把,沒有時間打理。

  我幾乎是孑然一身了,除了口袋裡裝着的一隻拳大的塤。塤體長二寸余,狀若鵝卵,黑色,上單一“佛”字。我越看越覺得,它長得那麼怪模怪樣,像塊碳。它是和夜一個顏色的,沒月的晚上,丟在泥土地上,會找不見。

  其實,我並不懂樂器,可卻偏偏地喜愛着樂器,生來就覺得這東西高雅,所以得了這塤就欣喜若狂,似窮漢得了狗頭金,樂顛顛從遠方捧回家來。一路上,我揣着它,像揣着我的一顆心。

  家中別無長物。只一張舊案,上丟着我的幾本書和一盞自製的檯燈。半生來,我的形跡有多麼的潦草。如今,我擁有了自己平生僅有的一件樂器了。我端坐在椅子上,仄頭打量它。頓時感到了一種富有。

  我注意到了它身上勻稱的兩排孔,就想到了鄉間的一個笑話。說村裡老大不小的光棍兒遇到了二流八蛋的屯鄰,那屯鄰就打趣他,說趕明要給他介紹一個對象,人一臉福像,耳大有倫,身穿皮大衣,胸前兩排扣。說完就不懷好意地笑。結果那人被罵到狗血噴頭。我就遲疑了,那兩排孔該不會是兩排扣吧,想象它是一頭小黑豬,在我的案子上卧着。越發覺得它的有趣了。

  有位名人說過,人誰都寂寞,狼虎寂寞,豬也寂寞。我住着兩間土屋,這兩間土屋裡就裝着我的寂寞。我弄來這塤,其實就是防着寂寞。雖然寂寞可以有多種排遣方式,你可以去交朋好友,也可以喝酒,然後一醉方休。而我,獨獨地選擇了這塤。

  我總認為,古琴與笛簫都是仙人的物什,已沾染了仙氣,凡間無匹。而塤,則自帶有一種鬼氣。寂寞之人是鬼,他們遠遠地躲在人後,鴉雀無聲,心懷鬼胎,對抗着寂寞。

  夜裡,於黑暗中,一個人枯坐在屋子裡,緩緩地吹,“嗚、嗚嗚”。沒月的夜靜下來,什麼都低伏着。夜色擁進屋子裡來,我看不到手裡的塤,只感到了它的存在,在手裡虛虛地握着。

  我恍若是坐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正面朝著南。天上有月,月下的村子變得不真實了,連片的屋頂有零碎的月光。我雙手捧着那塤,仰臉對着月亮,一聲,一聲,幽幽地吹。像一匹狼在對月哀嚎。

  有一段日子,我特別地想擁有一顆狼牙,想把它戴在脖子上,然後招搖撞市,竟終沒有得逞。友笑我,乾脆弄顆狗牙得了。我搖頭。狗牙絕不可,狗牙太暖,狗是吃屎的,狗的眼光里都是諂媚。而我喜歡的是蒼狼,就喜歡它的那種“蒼”勁兒,目光冷酷,嗜毛飲血。我就痴坐在山頂,體驗着狼的感覺,仰天吟嘯,聲震山林。

  我栽棱着身子,仰頭望着那月,把塤擒在虛空的那一隻手裡,竟彷彿是握着一把酒器。於是,立馬想到了李太白的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句,突然就想喝點酒,在這夜裡,喝它幾塤。

  提到酒,就想到村東的酒鬼,飲后從村西回來,路過一戶人家。這家的園子里有三兩個人,在侍弄小園。酒鬼站住了,面朝了石牆,下巴就趴在牆頭上,向園子里看,笑呵呵的,不說話,也不走。看着看着,只聽“哇”的一聲,連人帶牆一起跌進園裡去。

  夜裡,睡不着。總習慣一個人在村子裡面走走。村前,有一條河床,乾涸了,只剩沙底。在河邊坐下來,掏出塤來幽幽地吹。嗚嗚的塤聲幽咽着,和村口老楊樹上的鴉聲,混為一談,不能分辨。我望着空洞的河床,想象着那裡曾經擁有着一條多麼豐沛的水,潺潺地西去,直入西河。而今夜,這河裡無水,那水是這幽咽的塤聲,四散漫溺,淌到夜的深處去。

  人在家裡,窗子時常開着。我只期待着,能有一股子賊風吹進來,放在案上的塤就會顫起“喂兒、喂兒”細的韻,那尾音拉得很長,很幽微,最後抖碎在空間里,直至不聞,像野外的風刮過瓶口。可竟終沒有發生。我知道,這塤是獨屬於我的,它不會屬於風,或是其它的什麼人,在這村莊里,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懂得了這塤。

  我是單單喜歡這塤的。白日里看着它在我的案頭靜靜地坐着,像一塊煤石,我感覺它是一尊佛,在我的桌上盤腿打坐,也許已打坐了百年,千年,它坐着成了一隻塤。一想到佛,我的心裡立馬變得虔誠起來,也更覺它身上的“佛”字題得有理。

  我是農人,而它偏偏是由泥土製成,吹土為聲,那聲音里也充滿土氣。這或許也是我鍾愛它的原因吧。我捧着它,竟恍惚是捧着了一把泥土。深吸一口氣,竟意外地聞到了香。那香,和田裡的泥土一個味道。我想,它是屬於塤的,而這塤則屬於土裡刨食的我。

  我想,有一天,我會離不開這圓不隆咚的塤。我迷戀它的形,迷戀它的古,更迷戀它的腔里發出的淳樸之聲。在下半生里,我可一無所有,但我不能沒有它。我是個愛器之人,我對它的痴迷,幾近玩物喪志。我朝夕守着它,就像守着身邊伴我多年的一條老狗。我是情願,就那個樣子,在這荒蕪的歲月里,慢慢地變老。

  它長得黑,長得丑,我從此叫它黑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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