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個子、胖子和一個瘦子

　　高個子、胖子和一個瘦子

　　“狗日的！你們說這些挖煤的真是要錢不要命啊！前幾天我就聽說山西煤礦壓死了三個農民工，今天又死了兩個！你說為了掙這幾個錢賠了性命，真不值得！”說話的，是坐在我左手邊三個人之中的一個。說句老實話，我是分不清楚這三人有甚別樣的，與芸芸眾生比起來，他們也都一個樣，好不容易細眼看了過去，才知道，他們三兒一個略高、一個略胖、一個略瘦，盯着電視新聞的，是他們三個，說這些只有命沒有錢是非的，是其中的高個子。

　　對於新聞中的農民工，一句挖苦的話似乎還不足以發泄完高個子的滿腔憤懣，頓了頓舌頭，他的三寸毒蛇便又復加吞吐了出來：

　　“懶！懶！都是因為懶！你說好好做個農民工有什麼不好的？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這樣的農耕日子雖是苦了點，恐怕現在也沒多少農民工肯正兒八經地投其而並了。都是太懶惹的禍！以為投機取巧地挖點煤礦就可以輕輕鬆鬆地賺大錢，可不呢！確實比種田要舒服些、賺錢些，也死得快些！”餐廳之中，同高個子一併進餐的胖子和瘦子順着高個子的話往電視機的方向龜伸着頭，新聞中的農民工於大庭之下袒露着黝黑髮亮的臂膀，看着也有了些年歲一樣。往事並不如煙，只要你回頭看一看，不難發現，它們安然於原地不曾有過甚變化——看過他們這黝黑的臂膀——是往事中的臂膀、是多年前便黝黑着的臂膀、是這多少年來農耕苦作而留下來的深刻烙印！它們就這麼一直如此黝黑着，你也不回頭好好看看便好意思說什麼——都是太懶惹的禍？

　　“對！就是太懶了惹的禍！”胖子和瘦子應和着高個子的話兒，三個人，每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電視，卻全然一副六神無主的勁兒。

　　高個子似乎在他們其中還是個不知大小的領導，先畢了飯，起身便離開了，隨後又丟下一句不卑不亢的平常話：

　　“待會兒你們幫我把飯盒扔一下！”

　　目送完領導，胖子和瘦子又把目光轉移到了電視機中的農民工身上，這回，倒是胖子開始有了“主見”：

　　“我看不是什麼懶不懶的問題！看一個問題，得看入問題的本質中去！說到底了，這都是人的慾望在作祟，你說這些農民工要是不貪心，又怎會落個找死的地步？照我說，如今的中國，要想有人被活活餓死，是不大容易的事兒！可儘管如此，還是有無數的人陷入到物慾的漩渦之中，這便都是慾望作的祟！慾望這東西啊，就是害死人！你說要是一點都沒有，就會被餓死，一旦有了，哪怕就小指甲頭那麼一丁點，也會折磨死人的！所以我說，人啊！幹什麼事兒都不能太貪心，你再好好看看這些傢伙，活該死得早！”死胖子指着電視機罵道，復轉過身來對瘦子調侃道：

　　“哎喲！今天我只吃了兩碗飯！不行不行，這餐廳的許多食物都是無限量的，我至少得把本兒吃回來，特別是你們兩個，今天吃得這般少，我要幫你們兩個也一起把本兒都吃個夠！”言罷，死胖子便端起他那介於盆與碗之間的圓狀容器，奔着大快朵頤的盛景而去。

　　“哼！‘你不是我，當然討厭我啊！’死胖子，你又不是這些農民工，當然會討厭人家啊！還說人家慾望不止，你自己呢？還不是貪吃貪喝貪小便宜！肥得像頭豬似的！”瘦子指着死胖子絕塵而去的搖晃背影且罵著，且將目光漸次轉回電視中農民工的身上：

　　“你看你們就挺好的，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兒，什麼都不用搭理，不怕不怕，反正這事兒的問題又不在你們身上，你們有什麼錯呢？現在的人啊！一個個都擠在廁所門口排隊等着拉屎，自己又聽不慣後邊傳來的催促聲，便只好同他們一樣謾罵著前面的人，催促人家快些解決問題，殊不知，自己最該解決的，便是自個兒的問題啊！明明是高個子和死胖子的見識有問題，還非要說短論長地語譏你們，拉屎這種急需解決的問題，才是最自然、最根本的問題，高個子和死胖子倒好，最根本的問題不好好解決，不好好自省其身，把要拉的屎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半晌兒就只會放個屁出來！推卸自身問題的責任，才真是如今之人的大罪啊！”瘦子盯着電視中的農民工，一番自家之言過後，卻又發現他們竟也在自說出一番出語驚人之話：

　　“煤礦發生塌方，這絕對不是咱們工人的事兒吧？是老闆，是老闆的責任，要不是老闆急着讓我們趕工，我們也不會為了那幾個加班費而不顧性命啊！你們媒體要呼籲政府有關部分給我們做主啊！”

　　農民工的話宛如當頭棒喝一般提醒着瘦子：

　　你說凡事以自我為中心，這被稱作自私，可呼籲別人不自私，讓別人以你認為不自私的方式過日子，這就不自私了嗎？既然這世上沒有人是無私的，既然自私又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兒，那麼，即便“自私”被訛傳為貶義詞，也是無關痛癢的了罷！

　　瘦子忽然黃粱夢醒，復起身，躡手躡腳地偷摸着出了餐廳的門——這會兒，又可以把丟飯盒的活兒留給那個死胖子了！豈不痛快！

　　末了，死胖子端着他那堆得如山之尖的容器回來了，自己還未及發現什麼問題，便一顧兒地朝着我這個與他素未謀面的生人奚語道：

　　“狗日的！還在放這個破新聞，害得我們這些人非得一直把目光轉移到這些農民工身上，你說是不是？”

　　我深知，這世上什麼人都有！這個世界就是一灘渾水，而它之所以如此，便是因為它什麼都容得下。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兒，我是極不願意攤這灘渾水的。

　　末了，我便只好不苟言語地作尋常之態走開了，再也不去多看那電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