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手記

　　我第一次到K城的時候，風塵遮蔽了整個天空。空氣是死的，吸進我的鼻子就呼不出來。城牆像剛挖出來的陵墓遺址。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土堆起來的滄桑。於是我鼓著肺向前飛跑，企圖帶動一點沉悶的空氣。不幸的是看到一張張泥捏的面孔，兵馬俑一樣灰澀的臉。我預感我要被定在這舉目無親的城市了，沒有人可以幫得了我了。那一年災害特別多，我十九歲。

　　十九歲的我在火車站遇到了順子。當時他穿了件幾乎摸不到棉花的棉襖，手裡端這個破碗，像一個乞丐蹲在角落裡。之所以說他像是因為沒當有人從他身邊走過去，或者駐足準備掏錢時，順子就會把領子扶正，然後昂起頭，樣子像個高貴的王子。那人看到他這副模樣，罵了句“神經拽個x”就走了。順子有點沮喪，重新低下頭來，把掉出來的棉絮再塞進他的棉襖裡。

　　這一切被我看到在眼裡，我這人就是賤骨頭，愛同情別人，其實我那時窮學生一個，屬於強盜都救濟我的哪一種。我走到順子面前，在他昂起頭的時候說：“你永遠做不到做一行愛一行了，小子.”

　　順子很詫異。我繼續說：“別誤會，我只是窮學生一個，沒錢。不過我可以幫你！“

　　“怎麼幫？“

　　我拿過他的破碗，在旁邊的一個角落坐下。以我當時的經濟情況，可以做一個稱職的乞丐了。

　　那天我和順子共討到了一百三十二元六毛九分錢。順子很高興說：“你幫了我，我以後報答你“

　　我說“算了吧，至少我瞭解到課餘時間可以來這裡致富了。”

　　順子聽完我說這話，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很鄭重的對我說“我是個之恩必報的人。”順子眼裡似乎有一中被侮辱的憤怒，弄的我不知所措。我笑著說：“好吧好吧。”然後飛快地逃了。手裡緊握著順子鄭重塞給我的六十六元三毛四分。順子說還欠我五厘，過兩天一定還我。

　　我並沒有把順子的話放在心上，幾天後我出去買東西，在石子路口的拐角踫到了順子，順子說:”平子，我還你五厘。“我說：”算了算了，我不要了，我當你是朋友。“順子一把抓住我的手：”平子，朋友應該互相幫助的對不對？你幫了我，我還沒報答你呢！“他的臉黃的很難看，嘴唇發青。我不耐煩的說：”幫我點煙好嗎？“我把打火機丟給他，拿出一隻煙，我等待著，結果是他一把摔了打火機，說：”混蛋，你敷衍我。“他瞪著我，那天天氣很冷，我能夠感覺的到他眼中的火焰在冷風中凝固，刺痛我所有裸露的皮膚，接著，他飛快跑開了，我能聽到他在風中呼喊的聲音。那聲音令我不寒而慄，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錯誤，他說：”總有一天你會讓我幫助你的。“

　　K城的冬天很冷，冷的突出表現就是風雨雷電雪霧的輪番轟炸。我搬進了同學的宿舍，原因是順子會出其不意的來找我。他仍堅持著要幫我，然而我沒料到這麼個固執的人會遭遇不幸。

　　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天順子來找我的時候，被汽車軋斷了腿。

　　我到醫院看順子，順子躺著，腿被吊起來。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心酸和恐懼，眼淚就流了下來。順子，為什麼要這樣呢？你老實的做你的乞丐不好麼？

　　順子的目光略帶呆滯，他笑著說：“沒啥，平子，真的沒啥。“我於是捂著臉往外走，我聽見順子說：”平子，我的醫藥費是你墊的吧。你又幫了我，我可幾折呢吶。“

　　許多年以後我回憶起這些事，依舊是眼淚打轉。

　　出院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順子，只聽說他做了生意，成了大款，而且還在一直尋找我。於是我不得不東躲西藏，這倒是一個新現象。然而我終於還是被順子找到了。他坐在輪椅上，又恢復了行乞時高傲的神態。

　　“我現在有錢了，平子。”他說“你可以接受我的幫助了.”他的樣子像一隻野雞突然插上了百鳥的翅膀，高貴而狂妄。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啪“的給了他一巴掌。我說：”你有錢了，想幫我？我要你全捐給孤兒院！“

　　我的聲音在屋子裡迴響了好長時間。順子沉默了一會，把手中的煙彺桌上一摁。

　　“你說的，別後悔。“順子轉這輪椅出了門。

　　順子回來的時候，穿著一件普通棉襖。“現在我只有這把輪椅了。“他說。

　　他的表情輕蔑又很誠懇，

　　天吶。

　　我在K城已呆了三年，三年來，天空一直是灰的陵墓遺址的城牆，兵馬俑的臉。

　　在第四年，我被確診為胃癌。

　　在K城的世界裡，我喜歡拍打這翅膀飛的灰白色鴿子，他們始終樸素地飛翔和盤旋，像極了古城的氣息……

　　順子開始來看我。他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曾經幫過我……“我看著他，我恨極了這張歌頌互助的臉。

　　“平子，再幫我一次。“他說的極為誠懇，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要東山再起，我沒上過學，你幫我!”

　　於是我幫順子做各種經營的帳目。

　　帳目很多，我們每天都忙著。

　　冬天又來了。

　　我突然發現，自己已活的超過了預定的期限。

　　順子推門進來了。太陽從窗戶照了進來，他顯得老了很多，陽光照著他滿臉皺紋。

　　“謝謝你，順子”

　　他一愣，然後笑了，很甜的笑。

　　“我們是朋友麼？“

　　“嗯“

　　“我們應該互助的，是麼？“

　　“嗯。“

　　“我其實沒有做什麼生意。“

　　我一把抱住坐在輪椅上的順子。

　　我知道 。

　　後記

　　後來我離開了K城。

　　我知道真正的幫助是順子給予我的額，當我面臨這個話題時候，是的，在那個時候，它得到了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