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相思不曾閑

　　【一】

　　《鄉 愁》

　　席慕容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地悵惘

　　彷彿霧裡的揮手別離

　　別離后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從詩經里走來，清雅，瀟洒，挽一輪明月，攜一縷清風，尋找那採薇的女子。

　　你在何方？楊柳隨風飄逸，宛如你的長發，舞動一生纏綿。用整整一個下午，靜對一池秋水，直到暮色蒼茫。南山的菊花開了沒？一滴清淚，滾落臉頰。殘陽如血，看平湖裡，一葉孤舟，划動千年的寂寞。何處故園秋？只這樣一顆秋心，漾動寂寞的笙簫。臨水聽簫，一輪明月，數株斜柳，便有無窮詩情畫意。

　　床前明月，似霜不是霜，舉頭深情一望，低頭無語相思。誰是我的故鄉？我又是誰的故鄉？只這一把雛菊的冷香，淡淡，清冷地沁入心脾，透了骨，冷了心。他鄉明月，異鄉客，佳節近，親人何故？音書絕。常憶年少登高，野菊開滿山野。茅檐低，溪聲遠，蒼山橫，極目，楚天闊。

　　心，是一張舊時的地圖，緩緩打開，便是滿紙雲煙，唐時的風，宋時的雨，秦時明月，明清江山，一一呈現。情，是一張遺棄的網，網裡殘破的舊夢，帶着水聲，冷冷的，流過被歲月廢棄的城。秋已深，夜微涼，一片片黃葉，隨風飄舞，在天空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湖邊的長堤，悠遠而漫長，漫步其間，宛如走進了綿遠的時光隧道。堤岸，新栽了很多樹木，有名貴的針葉的杉樹，闊葉的樟樹，古老的裸子植物銀杏，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樹木，讓這片本是田園的河畔，多了點現代園林氣息。河堤緩緩伸入湖中，俯身，可以伸手摸到水裡的絲藻，清冷，澄澈，偶爾可見游魚的影子，亦可以看見魚而躍出水面的瀟洒。秋雲似煙非煙，似霧非霧，就這麼濛濛着，迷幻着。

　　拈一朵野花，看花朵流出的淚。多少國破家亡，世事興衰，凝聚成一滴淚，在花心裡，滾動。草木也有心，砂石亦有情，只是懂的人自懂，不懂的人，費勁心機，也無法讀懂一朵雲的心思。想那放出連天烽火，只為博取紅顏一笑的君王；想那寫了一生，卻無法寄出的情書；想念一朵花，一輩子，寂寞開落。剎那，永恆。人生不過呼吸間，剎那太長，剎那太遠，不如靜觀一朵花開，一隻蝶舞，美麗着，相思着，就是一生。

　　僧廬，寒燈，夜，不眠。人生不過是一場孤旅，最後的路還要自己去走。看一朵蒲公英，靜靜隨風，漸漸飄散了身形，遠了，淡了，散了。你我都是天地過客，如花，如葉，如雲，如水，如一粒沙，一點塵，就這麼聚了，散了，不知何處是故鄉，不知何處是歸路。

　　今生只願做一個禪者，閑雲野鶴，不為人留，瀟洒於天地之間。

　　【二】

　　日曆翻過一張，又一張。沿着慈母手中細線，尋找千年萬年的鄉愁。每個人，不過都是一個遊子，用一生的纏綿來思念，母親溫暖的懷抱。時光的針腳，在我們身上密密走過，我便千瘡百孔。無盡的思念，寫在風中，寫在雨里，寫在夜的深處。那一份深深的鄉愁，隔着千山，隔着萬水，隔着千年萬年的煙雲，夜夜襲來，如海浪湧上岸灘。

　　《鄉愁四韻》

　　余光中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那一朵雲，可從故鄉飄來？那一縷風，可從故鄉吹來？那一隻大雁，可從故鄉飛來？遠遠捎來，故鄉的消息。獨坐窗前，尋找關於故鄉的文字。故鄉那一株桂樹，開也未開？淡遠濃郁的桂香，芬芳了我的文字，留連在遊子的夢境。多少少小離家，老大方回。多少鄉音呢喃，如在夢裡。兒時的玩伴，都成了陌生的大叔，幼時的情人，都遠嫁他鄉。唯有圍過來的兒童，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我，依稀可見父輩的模樣。原來生命，就是一場輪迴。

　　攀過舊時的嶺，翻過舊時的山，靠近那一抹心跳，有一點情怯了。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舊時的情，舊時的愛，舊時的戀，都如流水，遠了，逝了，只留下，這或濃或淡的回憶，唯美在時空深處。不敢問，不敢看，不敢想了，就讓這記憶，釀出醇厚的老酒，醉了這迎面而來的西風吧。

　　山路遠遠斜着，在青山之外，在青山之中。扁舟懶懶橫着，在綠水之外，在綠水之中。紅塵渡口，有多少人可以平安泅渡，有多少人就此淪陷，有多少人，在未了的情緣里苦苦哭泣？潮水湧來，洗去了深深淺淺的腳印。也許，再前進一步，就海闊天空了吧。也許，再堅持一下，就會風正一帆懸了吧。海上生明月，一雁飛過，天空沒有痕迹，卻留下了哀鳴。掀開夜的黑，尋找黎明的曙光。打開記憶的罐子，尋找舊年的雨雪，我要泡茶，就着這天涼好個秋！泡上明月，泡上江風，泡上湖光山色，與君共醉三千場！

　　春花秋月何時了，唯有相思不曾閑。不如找一根帶子，把這些相思串了，留在冬天烤火時，品酒。紅葉題詩，是一件浪漫的事。擷一片紅葉，細細寫上你的名字，放逐山水之間，讓情隨流水，寄給遠方的你。玉笛頻吹，聲宛轉，從寂寞的庭院飄出，鄰家少女如玉，芳心暗許，與誰？一曲相思，寄於明月，秋風吹過，散做滿地的黃花。故園夢中，伊人何處 流光容易把人拋，老了秋風，換了容顏。

　　【三】

　　《鄉愁 》

　　余光中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茅屋裊裊升起的炊煙，母親遠遠的呼喚，父親溫暖的雙手，依然在夢中。故鄉，是一個情結，是心靈深處，永遠無法抹掉的記憶，是血液里的流動的密碼，無人可解。

　　泥巴里的童年，池塘里的夏天，要忘何曾忘？只在這骨子裡，銘刻了，烙下了印記。燕子來時，大雁歸時，都會暗傷浮動。露從今夜白了嗎？月是故鄉明的嗎？人越長大，越孤獨；人越長大，離故鄉越遠。姊妹皆分散，朋友多分離，父母漸漸地年邁了，回家的日子越來越稀了。今生，我們還能看父母幾回？多少人，一年回家一趟。又有多少人，數年都沒回過家。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落日西沉，一抹餘暉灑在湖面，天光雲影，依稀可以望見對岸的寶塔。湖中，就是瀟湘夜雨了吧。雨打芭蕉，凄切。多少美麗的故事，在老人們口中傳說。懷念一邊放牛，一邊聽老人慢慢述說的日子，可長大以後，發現他們，都不見了。人與故事，都從記憶里淡去，再無蹤跡可尋了。日暮鄉關，何處是？一江煙波，一襲冷冷的風，數點寒鴉。“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舉目，江水三千里，綿綿延延無盡頭。海畔尖山，似劍芒，遠遠撞來，又是極深的內傷。

　　秋雨淅瀝，似離人淚。點點滴滴，在秋葉上輕輕走過，靜靜滾入，那門前的一池秋水。山隨平野，一片雨霧。江入大荒，一片秋聲。有天氣預報說，故鄉一片晴好。想那故鄉明月，月下山水，深院靜，小庭空，親朋好友正在安眠，蟋蟀唧唧鳴叫。

　　菊花黃，秋山凈，秋水瘦，借問行人：今年中秋，歸也不歸？江上煙波，波上寒煙翠，欸乃一聲，天下秋。

　　【四】

　　《滿月下》

　　余光中

　　滿地的月光，

　　無人清掃，

　　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里。

　　扁扁的，

　　象壓過的相思……

　　月光都帶有荷葉的清香。

　　沙如雪，月似霜。冷露無聲，濕桂花。故園東望，衡陽雁去，南嶽雲來，本無意。好想來一壺酒，用這淡淡的愁，淡淡的相思，

　　泡一壺詩，醉飲。江上舟搖，樓上簾招，你在何處？只在這冷冷風中，中秋的韻里，閑把唐詩看。

　　枯藤，老樹，明月。小橋，流水，清風。思念，是一匹瘦馬，行走在時空的曠野，隱去了狂野，淡去了風華，就這樣落寞地，在天地見彳亍。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最難忘卻的，是最不願意想起的往事，一提起，就是一陣陣的痛，一陣陣的花開花落。人生總難，相忘於江湖，那橫刀向天笑的意氣，只能在夢裡了。今夜，月下獨酌，醉卧花間，獨自瀟洒。舉杯邀月，對影三人，其實，人生的知己，僅此明月而已。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待到心性皆空，看你就是你，看我就是我，無情即有情，空即是萬色。交歡，分散，本事人生常態，又何足牽挂？心海上生出一輪明月，就讓它照亮這個秋天吧。披衣出院，天地一空，光明自在，暗香浮動，竹影橫斜，何必分他鄉與故鄉。

　　流螢打着明明滅滅的小燈籠，飛過樹影，飛過田野，飛進小院，飛入簾櫳。暮雲收盡，天愈發清寒，月愈發清亮，歲歲年年都相似，明年也許更好看。昨在曲江畔，今在水館前，明在僧廬下，明月千古同。

　　月映千江，千江明月。秋風起，水漸瘦，山漸寒，盪起一湖銀光。不憂亦不懼，不喜也不悲。我心如明月，天涯共此時。

　　文：性淡如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