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水鄉

　　剛進臘月，故鄉那邊就打電話來邀請我回家過年。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就沒有回老家過年了。這些年漂泊在外，確實有些想家。加之我早就對岳父岳母許諾，有機會要帶他們出去走走看看，尤其是到我老家的黑龍灘去走走。於是便欣然應允了故鄉的邀請。

　　也許是天遂人願吧。正月初二這一天特別的晴朗，陽光明媚，春風和暢，是一個宜於出遊的好天氣。匆匆吃罷午飯，我們一家子便扶老攜幼，驅車直奔黑龍灘。

　　黑龍灘水庫，是建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座水利灌溉工程。位於仁壽縣城以外約十公里的崇山峻岭之間。其間水波浩淼，魚草豐美，群峰卓立，水色天光。素有成都後花園，千島湖之美譽。其中，楊柳龍崖寺的唐代摩崖石刻，以及潑水現字的文化歷史古迹，名揚四海，堪稱天下一絕。我雖是土生土長的仁壽人。可是，我對黑龍灘的遊歷卻膚淺得很。

　　車進壩區，點點遊船便拉着悠長的汽笛駛入眼帘。坐在我懷裡的小侄兒，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悅，不時地抬起頭來東張西望。停好車，我就直奔黑龍灘遊船中心租了條船。

　　船長是一位20多歲的年青人。他熱情地搬來幾張藤椅，將我們安頓妥當之後，利索地發動遊船。我們腳下的船頓時在隆隆的機器轟鳴聲中抖動起來。我趕緊招呼侄兒坐好。深怕他一不小心被抖下船去。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位獨腿的少年。只見他蹭地一下跳上船頭。他那一蹦着實將我嚇了一跳，深恐他站立不穩，一頭栽下水去。還沒等我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又見他一蹦一跳，嫻熟自如地放好纜繩。他在抖動不已的船頭上行動自如，如履平地。而且整個動作連貫自然，一氣呵成，毫不吃力。面對他轎捷的身手，顯然，我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獨腿少年全神貫注地立在船頭，用熟練的手勢幫助船長調整船頭。沒曾想，他傲立船頭，迎風破浪的少年形象，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視線。我不由地仔細打量他。只見他十二、三歲的年紀。身板單薄，面容消瘦，稍顯紊亂的頭髮下面閃着一雙聰明而潔凈的眼睛。他的右臂下夾着一支陳舊的木拐。右膝以下則是一截空蕩蕩的褲管。隨風飄蕩的褲管，被一條細繩扎住。整個人收拾得樸素井然。要不是親眼目睹他上船時，那一連串輕盈敏捷的跳動，很難讓人將眼前的這位殘腿少年，與披浪斬浪的水手聯繫起來。更難能可貴的是，在他的身上竟然少見殘疾人的卑微。而更多的是一種做人的自信和驕傲。說實話，他一上船，我就被這位獨腿的少年驚呆了。我本想走上去與他攀談幾句。可我終是沒有動。因為，在他面前，我突然發現了自己內心許多不為人知的種種殘缺。我只能這樣遠遠地看着他，也遠遠地看着自己。遊船進入航道，他這才慢慢地轉過身來。就在他轉身抬頭的那一瞬間，察覺到了我投去的直愣愣的目光。他淺淺地一笑，一下子閃進駕駛室里去了。

　　機動船的聲音很大。在巨大的機器轟鳴中，人是很難用語言交流的。妻子早就沉醉在身邊的湖光山色中去了。春日的黑龍灘是眼睛的節日。極目四望，頭上是藍藍的天，淡淡的雲，身邊是蒼翠的山，清澈的水。天高水闊，林靜風清。人浮在水上，就好像飄在詩畫的意境里。那種水色山光的寧靜之美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而且，這種美很直接，它一開始就抓住你的心，讓你不容分辯。一下子陷入其中，心醉神迷。我的雙眼不知疲倦地四處忙碌，貪婪地飽食着這無邊無際的水天風光。我真希望將這秀美的湖光山色盡攬於懷。而這一望無際的風景，就好比一幅漫長的山水畫卷。讓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就連那突兀峭拔的山林岩石，也被這多情的春水渲染得美感十足。侄兒早已被這一切感動得手舞足蹈，快樂地在船板上顛來跑去。此時的我真的好想放聲高歌，或者是仰天長嘯。我好想跟侄兒一起，無所顧及地歡呼雀躍。可我還是理智地壓抑了心中的那份感動，只是深深地長吸一口氣，讓這絲絲縷縷的美意直入心底。默默地，任它在心中緩緩地流淌。黑龍灘的水好乾凈啊！浸泡其中，人的各種貪求慾念，各種紅塵紛擾，失意和憂傷。彷彿都被洗滌一空。面對這浩淼如煙的湖水，了無雜念。就如同經歷着一次神聖的洗禮。整個人變得乾淨樸實了，整顆心也變得輕靈飄逸了。真是難以置信，這黑龍灘的水，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不知不覺，遊船已停靠在了報恩寺碼頭。我的心還沉浸在山水的感動中不能自拔。竟捨不得起身離船了。可是為了盡好嚮導之責，只得強打精神往船下走。腳剛踏上岸，一群販香賣燭的女童就爭先恐後地圍了上來。她們用嘰嘰喳喳的童聲輕脆地叫賣：叔叔、買把香嘛。叔叔，買把香嘛。聽着她們鈴兒一樣清脆的聲音，看着她們水一樣清澈的小臉，真有些不忍拂其美意。可我生平從不拈香拜佛，只能是好言相拒。只是妻子被她們的熱情纏得不知所措，竟站在孩子們中間咯咯地傻笑。倒是八歲的侄兒輕鬆，他早已突出重圍，在前面的路上，撒腿狂奔了。見狀，我只得叫上妻子，狠心地丟下那群孩子，大步流星向侄兒追去。

　　報恩寺的遊人不多。我趁着妻子去廟門買燭請香的功夫，將整個寺廟瀏覽了一遍。這是一座新建的廟子，不管其歷史沉澱，還是寺廟的規模建制，都無法與峨眉的報國寺相比美。我簡單地瀏覽了一番。覺得無趣便領着侄兒來到殿門外臨水的水泥平台上曬太陽。臨水而居的報恩寺，背靠青山。青山綠水，禪鍾法鼓，陽光輝映下的紅牆綠瓦，在山水之間顯得格外的端莊肅穆。侄兒在陽光下跳鬧一番之後，過來拉着我的手問；幺舅，報恩寺是啥意思嘛。我真沒想到小小的他竟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實話，我對這報恩寺的典故出處真是一竅不通。看見侄兒一臉真誠求教的樣子，又怎能讓他失望呢。略微思忖了一下，便望文生義地胡謅起來：報恩寺，就是人們報答恩情的地方。我們從小到大都是生活在許許多多的恩情之中的。比如，父母養育了你，就是養育之恩；老師教育了你，就是師生之恩；陽光雨露滋潤了你，就是雨露之恩。再比如，我們現在帶你出來耍，等你長大了，又帶我們出來耍，這就叫報恩。人是不可以忘恩的，要知恩必報，聽明白了嗎？看得出侄兒對我的說教一知半解。不過，他還是挺爽朗地回答，知道了。儘管我清楚他的話中有明顯的敷衍成分，我還是不由地為他的甜言蜜語感到高興。這報恩寺怎麼沒有好多人呢？他接下來的這句疑問，讓我言窮詞短。是啊，面對這空蕩蕩的廟宇，我無法回答。我也在問，這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擠到哪兒去了。

　　從報恩寺出來，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由於去龍岩寺的路還遠。機動船便開足馬力，一路狂奔。這時候，頭上的天空徹底放晴了。艷陽高照，白雲似錦，金色的陽光鋪滿遼闊的水面。微風吹過。粼光閃閃。一路起伏延綿的山巒之間，偶爾翔起幾隻輕盈歡暢的水鳥，給黑龍灘的山水以無限的活力。沿岸的魚家農舍詳和地佇立水邊。山坡上，青苗茁壯，菜花點點。院落間，麻將聲聲，歡聲連連。天上人間，四處散落的新年氣象清晰可見。

　　我覺得坐在藤椅上看這一切，遠遠不夠。便一個人來到船尾。回望來路，看着遊船駛過的水面丟下一路白浪。真有點心潮澎湃的壯美情懷。手扶船欄，憑空遠眺，審視那無邊無際的蒼山翠巒，頗有點檢閱三軍的氣概。我就這麼長時間地站着，任自己的思緒在春風中肆意地飛揚。不知不覺間，這山、這水、這風、這雲，早已悄悄地將我的心詩意化了。我輕輕地閉上眼睛，任初春微寒的風，盡情地從我的臉上吹過。這是一種久違的人生體驗。我好久沒有這樣臨風傲立了。儘管這潮濕的風中還夾帶着些許冬日的刺痛。可正是這種痛快的經歷。在心底泛起種種莫名的快意。就這樣被風吹着，心裡有許多難以言說的舒坦。啊，吹吧！就讓這潔凈明快的春風，吹落我一路的塵埃，吹去我一身的倦怠，吹出我蒙蔽已久的童貞，吹出一片潔凈的心意空間。然後，再裝滿這兒的水，裝滿這兒的山。倘若就我一個人在船上。我準會將自己脫得精光。然後，隨着這呼呼的春風，縱身飄進這空明靈秀的湖水中，讓我塵封許久的心靈，在這潔凈的湖水中，得到一次美的滋潤，讓我禁錮許久的心得到一次徹底的輕鬆解放，得到一種飄飄欲仙的美的升華……

　　王張陳，回來！又是妻子尖歷的驚叫，無情的打斷我的思緒。循聲望去，只見小小的侄兒將半個身子俯在船邊，努力地伸出小手，要去撫摸那清靈的湖水。沒想到小小的侄兒，竟也會被這多情的山水所感動。也想忘情地去與大自然相親近。不過，他的舉動在外人看來確實危險。有時候，美麗的背後，往往是可怕的陷阱。孩子是不會知道的。在妻子的喝斥中，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舌頭一伸，乖乖地縮回到椅子里。這多危險啊，這麼深的水，掉下去可不得了。妻子心有餘悸的話，讓我欲言又止。我本想替侄兒說幾句的，可我又能說什麼呢。是啊，安全第一。安全固然是重要的。可也正是這許多的安全顧忌，無端地讓我們失去了許多美好的人生體驗。很多時候，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挑戰，在於冒險，在於敢為天下人之不敢為。你要想得到更多，就先要有付出更多的準備。

　　幺舅，快看，他在開船。隨着侄兒的指引，我又看見那位快樂的獨腿少年了。只見他站在舵后，右臂夾着木拐，左手穩穩地把在舵上。此時，我恍然覺得他才是黑龍灘上最好看的風景。我慶幸上了這樣的船。

　　一個小時的航行之後，船終於在龍岩寺停靠了。岸上，一位導遊模樣的中年男子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他的話講得很快，那是地地道道的仁壽口音。不過，他的講解，如同背誦一段空洞的課文，很不專業，初聽起來生硬得很。他領我們參觀了岩壁上唐代摩崖石刻，又給我們講了講黑龍灘上惡有惡報的黑龍神話。最後，拎着一瓶水，到樓上的石壁上一淋，據說是蘇東坡表弟的筆跡便慢慢地顯露出來。整個過程走馬觀花一樣的，也就十多分鐘的時間。妻子聽了他的講解，意猶未盡。要求他再講得詳細一些。於是，他又講起了這水底下的古廟。他說這兒的水下，淹着一座廟子，就是你們剛才看過的報恩寺的前身。這廟子是為紀念於丞相而修建的，所以取名叫報恩寺。於丞相不就是虞允文嗎？我順嘴問了一句。是啊，就是宋代的虞允文，於丞相。我注意到，他提到於丞相的時候眼睛一亮。言語之間多了一些感情色彩。不由的語調激昂，神采飛揚。他對於丞相的事迹知之甚詳，如數家珍，講起來頭頭是道：虞允文，字彬甫，四川仁壽人。生於1110年，死於1174年。是我國南宋時期著名的抗金英雄。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紹興三十一年，在他領導的采石磯大戰中，身先士卒，機智勇敢。率領1.8萬名南宋將士，一舉挫敗了三十萬金軍的瘋狂進攻。此戰成為我國軍事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典型戰例之一。他因此威名大振，後來官居丞相，參知政事，被歷封濟國公，華國公，壅國公。他出將入相二十餘年，為人剛直，做官清廉。他的人品官聲，為歷代世人所敬仰，死後，就安葬在故鄉仁壽。由於有後人世世代代為他守墓，於丞相的丞相墓至今保存完好。現在的仁壽縣於丞鄉，就是因此而得名。虞允文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就連當年毛澤東主席提到南宋的虞允文時也由衷地讚歎：偉哉虞公，千古一人！導遊講起虞允文的傳奇故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特別是提到毛主席的評價時，眉宇之間多有驕傲之氣。是啊，能生長在這樣的土地上，能時時傳頌英雄先輩的光輝業績。是應該引以為豪。我知道，於丞相在仁壽人心中的傳奇遠遠不止這麼三言二語。我很想細探究竟，可時間不允許，碼頭上的汽笛早已在催了。儘管有些遺憾，也只得草草收場。

　　回程的船上，氣氛顯得格外的沉靜。不知何時，燦爛的陽光，也悄悄地躲進雲里去了。陰雲籠罩下的黑龍灘，一下子變得深沉了起來。我深情地注視着這方水土。腦子裡翻滾的全是抗金英雄虞允文的英武形象。真是一方水士養一方人！

　　心有多寬，水就有多廣。能容納下這綿綿不絕的壯美景象，該需要何等的氣質胸懷。反正，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是沒有如此寬大胸襟的。恐怕也就只有黑龍灘上的這片土地，才能輕鬆地笑納這一切。恐怕也只有黑龍灘上的這群人，才能創造出如此瑰麗的人間至景。黑龍灘因水而名，黑龍灘更是因人而靈。想當初，百萬仁壽人民修建黑龍灘水庫的情景，肯定跟虞允文的采石磯大戰一樣的壯懷激烈。今天，我們泛舟湖上。其實，是浸在無數仁壽先民的汗水和智慧里。上善若水，上善更若黑龍灘之水。因為這水裡飽含了一種精神，一種智慧，一種不屈不撓的，做人的自信。真可謂，美哉！壯哉！

　　這時，遠處的水面湧起一層輕薄的霧氣。船馳湖上，就好像駛在夢境一樣，侄兒早已在椅子里睡去。我努力振作精神，深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像侄兒一樣的，在這如詩如畫的意境里睡去。我可不想誤了這大好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