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姐走了

　　10月9日早上，張潔在前樓辦完退休手后，習慣性地踱到後院，上了刑警隊三樓辦公室。推開虛掩的門，露出了三張年輕的面孔和一屋子留戀的眼睛。她知道，這三個一大早就等在這兒了。旗公安局刑警大隊的一個情報信息中隊，算上張潔一共四個人，除了中隊長其他三個（包括張潔）都是女民警，其中張潔年齡最大，有近三十年的警齡，大家一致一語雙關地敬稱她為“張姐”。偏遠地區的旗縣級公安機關辦公條件已經非常艱苦，情報信息中隊是刑警大隊的內設部門，論起輩兒來，更是窮人里的外孫。雖然對外都是刑警，但乾的活兒是始終日復一日的瑣碎文牘和數字繁複，所以部門是全局“寂寞清苦的一角”。 辦公室在大隊頂樓的一間大屋子裡。每人一台電腦，一堆枯燥乏味的數據和幾個分工明確的人。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工作同。除了上網追逃、歸檔時還能偶爾見着幾個新鮮面孔，每月幾乎天天面對的就是中隊這幾張熟悉的面孔和冰冷的電腦顯示屏。所幸大家還能自得其樂，一間舊屋子裡笑聲不斷，也還其樂融融。今天，張姐退休了，說是回單位來收拾東西，收拾什麼呢？要帶的東西半個月前就搬走了，不過是想再回來看一看吧！要說的話早已在幾天前天的告別晚宴上說過了。一時間還真找不出更多的語言來表達這該死時刻。那就不說了吧！中隊長擺了擺手，同事們悄悄退出屋外關上了門，讓她一個人好好待一會兒吧。張姐搬了把椅子坐下來，默默對着窗外。樓前是二十年前手植與樓等高的白楊，靜默中對視着屋中熟悉的臉龐，留戀的秋風在嘆息中飄落了一地的愁，把寂寞高高掛上枝頭。招招手，算是作別吧。唉！自己今天這是怎麼了。這些年，特殊的職業生涯和歲月風塵的砥礪，原以為自己早已超脫物外，學會了控制情感。一切都能看得開，放得下。何況這一時刻是自己盼望已久的，本該是風飄葉落安然。臨走時應該能輕鬆地離開，誰想真到了走的時侯，還是有一番難言的情懷！上班時常常嫌煩、嫌累，盼着早下班。如今，要徹底解脫了，心頭卻有了一份說不出的惆悵和空空落落。也許自己就是這忙慣了的賤命，得過一陣子才能習慣這閑下來的舒坦。但始終還是有些傷別離。三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呢，何況那是人生最美的一段！回想過往，好多事，彷彿就在昨天。最初自己為什麼要選擇警察這一職業？是信仰嗎。似乎太大了。那個時代，和許多人人一樣，首先考慮的是就業，之後才是被崗位選擇。二十五歲時，青春如歌的歲月里，張潔懷揣着青春的夢想和別人的羨慕，走進了這個她嚮往已久的公安隊伍，在某旗公安局刑警隊從事情報信息資料工作，誰知一直干到了退休。起初，這種所謂“警花”的稱號曾在一段時期內、某種程度上極大地滿足了她年輕的虛榮心。新鮮勁兒過後，日復一日地枯燥地乏味中，她逐漸體會到了這看似風光的背後實則是一身戎裝包裹着的無限的艱辛和疲憊，而青春之花也基層的角落裡悄悄凋落。三十歲時，躊躇滿志的她，堅持自學，考取了行政管理的本科文憑，信心滿滿地想調換個崗位。可剛一開口，你猜領導怎麼說？這個崗位沒人幹得了，這麼多年相關業務培訓、表彰每次都是你，你走了，別人幹不了，再堅持堅持，現在正是缺人的時候，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掉鏈子呢，要發揮黨員的先鋒模範帶頭作用嘛，另外，你的個人問題組織也會替你考慮的…十幾次都被這種恩威並施的一通套話給堵了回來。無可奈何花落去，不知不覺中又是乏味的五年。時間長了，信心在堅持的消磨中漸漸成了失望。後來，她再也沒去找過組織，組織也再沒替她考慮過。就在一個崗位上她一直干到了退休。沒幾個人能在自始至終在一個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如一日，張潔親歷了一個地區公安機關機關情報信息資料的發展的全過程。單調，枯燥，乏味，還有清貧，她就這樣堅持了三十年。彈指間倏然而逝的不僅僅是時光，還有心情。人生也許本平凡而簡單，青春如詩，人生是夢，來如微塵，去如朝露。三十年，變幻中是離散際遇的苦，串起了晶瑩的露珠。而三十年後，她只剩下了外表虛掩的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和聊以自慰的麻木！對照鏡子看到曾經英姿颯爽的輪廓上早已寫滿了歲月的滄桑。要做一個標準的好警察，必須得堅守清貧，何況張潔所在的這個崗位根本就不存在瀆職之類的機會和風險。她早就習慣了貧窮。當警察的好處，除了以加班熬夜顧不上家為代價換來的比別人多出來的百十來塊錢的津貼外，就是幾身退休后不想也不能再穿的警服。制服在顏色不斷變換中最終又回歸到藍色，警徽也換成了清冷的帽徽。經歷了辦公室從土房到磚房到了四面透風的樓上，冬寒夏署，受夠了罪。如今蓋新樓了，自己卻退休了，真是窮命！看看窗台上的花，想想自己。警花，多好聽的名字！一朵在公安基層崗位上開放了三十年的老警花，暮年移回了家，已成老盆栽，病秧子該在哪裡擺放，冷笑中她不由搖了搖頭。溫暖的手臂輕輕撫摸着熟悉的桌面，留戀的眼神收藏了每一個角落，當目光停留在牆角的一個大紙箱上，看到裡面裝滿的是一大摞獎狀和榮譽證書，那是這些年她所得的各種榮譽，上面落着厚厚的灰。那些只是過去，已經過去了的，又都只是寫在紙上的東西，就讓它塵封了吧。坐夠了，直起身走出屋外。沿着走廊的台階，是一寸寸無言的離落，順欄而下的臂彎似乎在一瞬間帶走了三十年的歲月風塵。出大門下台階時，她又抬頭看了看大門上方的那塊早已沾滿泥塵警徽。還記得那一年換裝時，在警徽與帽徽之間，她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和適應了兩者概念和含義的轉變，但在心底她始終覺得，鏤空清冷的銀輝比那金藍紅鑲的在一起少了一份踏實合抱的溫暖。不說了。已經摘下的，珍藏在記憶中，就讓她閃耀在心底。看看這空空的院落，誰來為我送別？失落嗎？想一想就想開了。幾十年了，不都一樣嗎。年年有人來，有人走，幾乎都是在陌生中開始，在熟悉中離開，誰在意過。一個集體，因為習慣了不在乎，情感逐漸被冷漠掩埋，慢慢封閉了關愛的心直到最終麻木。只有院中的老樹，始終在人來人往中用歲月記錄著匆匆的腳步。

　　脫下戎裝，就算徹底告別了工作，這也意味着就要開始完全的自我。一想到這兒，又是一身的輕鬆。只要開始就不晚！以往，是家人習慣了的寬容。從今兒起，三十年對家人的愧疚，要加倍補償。依稀中似乎已經是親人迎接自己回歸的笑容，於是不再彷徨，加快了腳步毅然離去。

　　看着她一個人遠去的背影，從拉長的清冷炎涼間和最後一瞥失望的眼神中，似乎又看到了另一個踽踽獨行的自我。今天的她，會不會就是明天的我…中隊長回到辦公室在窗前，默默地想着。今天她走了，還有我送別的目光。十年後，我走了，身後的簾邊，是否還有着今天一樣的流連和感慨。

　　人生，無需華麗的出場和謝幕，但辛勤的付出都應該得到肯定和尊重。誠然，必要的物質關懷不可或缺。而在人生重大的關鍵時刻，更需要的精神上的餞行，這需要一個簡單而莊重的儀式，作為一個人生階段美好而完滿的總結。精神層面的人文關懷，比吃一頓飯更有意義。也許我們可以堂皇地說，在我們內心深處從來都不缺乏尊重和感情，只不過有時忘了表達，忽略了細節和過程。因為，我們畢竟是相處了幾十年的戰友嘛。其實，我們根本就沒那份心。

　　勤勉的一生，需要全面的保證。在這個警察保障和福利機制體系還不完善的階段，警察初始來自於人民，被稱為“人民警察”，最終又剔除“警察”二字又回歸於人民。為什麼有入警儀式，莊嚴神聖。在加入時昂首挺胸。辛苦了一輩子后，退休了卻在摘花禿頭中灰溜溜地黯然離去。公安機關既然一味強調嚴格管理，讓警察習慣了規範的過程，那麼就應該在最後階段嚴肅地結束。讓每一位警察在回憶起這個崇高的職業生涯時，崇拜地加入，規範地走過，在尊敬中離開。雖然現在我們國家已經有了比較規範的退休人事制度，但還沒有像樣的警察退休的儀式。這不需要多麼隆重的儀式，也不需要多麼珍貴的禮物，也許那只是警徽下戰友們列隊穿着警服的一個敬禮，就能讓他們放下一輩子的辛苦，放下這段情感，從容地離開。期待着警察保障體系的儘快完善，讓每一位退休民警不再有同樣的感慨和遺憾。希望這個儀式不再遙遠！

　　寄語：張潔的經歷，只是她們那一代人的一個縮影。三十年，沒有一次升遷變動的機會。退休了，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想一想，就是徹骨的寒。老一輩也有過如火的青春，也曾想過把工作干好的熱情和決心，他們比我們更具有吃困耐勞的時代精神。之所以後來懈怠了，是因為堅持需要不斷的關懷來長期保證。而問題恰恰出在這看似無關緊要卻十分必要的關心在淡漠中冷落了一顆火熱的心，挫傷打消了主動和積極性，但依然靠老一輩普遍的責任心和好面子支撐着他們堅持到了最後，直到站好最後一班崗。也許有些人在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的同時還大言不慚地說誰叫我們趕上好時代了呢。難道這一切就只歸咎於時代了嗎？拷問良心，每一位民警，包括領導們，有哪一個敢理直氣壯地拍着胸脯說，自己方方面面一定都比她做的好，都比她強？未必竟然吧！有些方面我們這一代人確實比不上老一輩，比如工作認真、作風踏實和吃苦耐勞。不要在對本單位的歷史都不了解的情況下大放厥詞，一個人的功過是非自有定論，千萬不要對老同志指手畫腳。總結才會發展，能否也一樣圓滿地堅持地到了最後才是關鍵所在。誰都會老，誰都有退休的一天。請尊敬單位的老同志，今天的她就是明天的你。千萬不能條件好了，溫暖少了。銹跡的斑點最怕由內漸外的形成錐形的斗，不及時彌補，遲早會貫通，直到有一天會漏光所有的營養和精神。那不僅辜負了這個時代，更糟蹋了幾代人吃苦耐勞的人文積澱。是，時代和環境是造就了上一代特有的吃苦耐勞的品質。那我們呢，下一代呢。積澱下來的人文精神，如果就這樣一直放任下去，或就延續這樣轉眼世態炎涼的倒心寒，薪火還能否相傳？更何況，我們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照顧不好，還怎麼服務人民。做說更有用，只有我們做好了才能說服別人。否則，我們老了，就會受到比這更糟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