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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了

手機:M版  分類:親情友情散文  編輯:得得9

  2013年 農曆第一天,奶奶對我的父親母親說:“你們倆辛苦了!我呢,沒什麼錢給你們,我死後保佑你們倆發財!”說話的時候,從未有過的和善與柔軟。第二天,母親給她喂飯,她吃完兩口飯,吃了一塊肉,怎麼也不想吃了,她說:“我不想吃你的東西了。”這是她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非常決絕,非常強硬。接下來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不說不語,到第七天晚上二十三點,她鬆懈了這口定氣,在兒女的守候中離開了。。。。。。

  在孩子們的人生字典里,“奶奶”這個詞兒影射着無數溫潤飽滿的修飾結點:安詳、和藹、仁愛、慈眉、善目,有不緊不慢的從容、不急不躁的緩慢、幸福滿滿的褶皺。而我的奶奶,和我有着二十多年記憶交集的奶奶,一直把自己定位成面容緊繃、情緒跋扈、氣場冷漠,詛咒連連、謾罵不斷、不可理喻的古怪老太太。

  奶奶生於1923年2月21日,生了六個兒女,最小的一兒一女由於病痛和溺水而夭折,養育成功了四個,排行老四的我的父親成了家中的老幺。奶奶是文盲,算不清數字,看不懂電視,聽不了戲劇,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錢幣,因為使用頻繁,按照不同的顏色,能分辨出來一百、五十這些整的,一毛兩毛的她得請人幫忙,硬幣在她那裡是不流通的,她說容易弄丟,不保險。說到錢的收存,她一向很秘密很謹慎,把大部分的錢請人存銀行,衣櫃里儲備一千左右,身上經常塞上好幾百,折成捲兒,用橡皮筋箍上好幾匝,外面再用小手絹包裹好,然後再套上一個厚實的塑料袋。一旦不見了這捆紙幣,她就認定是我們一家人拿了。父親建議她:身上不要放這麼多錢,又不要買很多東西。她回答:口袋裡多放點,心理舒服些,睡覺都安心些。以前她從不知道有銀行儲蓄,有一次因為錢放在衣櫃里很久沒使用,發霉的、被老鼠咬碎的、風化的,算起來有好幾百,讓她心疼不已,後來她才在別人的建議下以別人的名字開戶存了錢。直到這次離世,才全額取出,購置喪事需要的那些零零總總瑣瑣碎碎。

  奶奶與爺爺的婚姻,是舊式的、傳統的、從一而終的。爺爺生了病去世得早,奶奶四十二歲就開始守寡,她這一輩子,九十年,除去在家做女兒的那段青蔥年月,一半的時間,一個人守着寂寞的鍋台,偎着暗沉的床柱,空着落白的思想,抱着被衾走過幾十個春秋。時間悄悄然,不經意間,兒女們長大了,成家了,立業了,兒孫滿堂了,可她卻是越來越老了,越來越蹣跚了,越來越渺小了。儘管她不像別的母親那樣對自己的孩子呵護備至,照顧得細緻入微,不像別的祖母外祖母那樣,面對著兒孫們純真的笑臉,她會咧嘴樂上好長一段時間,但她同樣有着豐富的喜怒哀樂,有着澎湃的內心活動,有着激烈的情感體驗,只是我們大家都沒懂。

  生前,所有的人,聊到奶奶,腦海里輸出的全是她說過的狠話,做過的過分舉動,外加詛咒、謾罵、咆哮、追打,還有冷漠、自私,事情的前前後後,一五一十,奶奶成了不要親情不懂人倫之樂的物質幸福的老人:面孔近乎凶神惡煞,行為怪異詭秘像老妖。描述的時候,有唉聲嘆氣者,有感慨者,有心平氣和者,有無奈者,有迷惑者,有憤憤者,有嘩然者,我也是其中之一。

  父輩們這幾十年與他們母親的過往,不管是母愛貧瘠,還是溫情缺失,奶奶始終是生養他們的母親,這是無法改變也是無法選擇的。我作為孫輩,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去評價、定論其中的道德倫理、性格品行,因為他們都是我尊敬的長輩。而今,奶奶走了,蓋棺后,她只作為一個稱呼一個曾經的人生角色存在我們活着的人的時空,我無法再去埋怨她對父母的橫眉冷對,無法再去憤恨她罵我時無窮盡的髒話。細細想想這二十多年成長歲月里與奶奶的點滴時光,似乎為她過去的言行找到了某些合理的解釋與形而上的癥結:她的內心太空白太虛無,自己沒有打包靜寂的能力,別人也無暇撥響她的話弦,她創造衝突、製造矛盾、叫罵、摔東西,只是想打破沉悶凝固的孤單,想單一、枯燥的生活有些平常日子的響動,想引起兒女孫輩的關注。四十多年,她其實活得很壓抑很悲沉很沒自我,因為她自己從未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別人又為什麼會那樣,自己的兒女為什麼也靠不住!

  隨着奶奶年齡的增大,腦筋始終沒糊塗,可言行卻越發變得讓人難接受難理解,甚至讓人對其退避三舍,包括左鄰右舍、老少孩童!

  從小,我特別害怕奶奶,尤其是她生氣的樣子,讓我不寒而慄。小學的時候,母親去裝煤車了,我一個人做家務:燒水、煮飯、洗碗、掃地、封煤火。一旦她一走進廚房,看到不順她心不合她意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髒話醜話一串串地來了:“地掃成這樣,像鬼畫符”,“煤火封得這麼死,藏私崽子(私生子)一樣”……她的咒語,從來不看地點不分場合不論對象,想什麼就罵什麼,從來不會考慮到會傷到別人,哪怕是一個孩子。聽着訓斥的我,只能躲在一邊,根本不敢正眼看她,只能瑟瑟縮縮的,瞅着她四處搗鼓,那時候,奶奶做事很麻利,身體很健壯,六十多的她,還能自己挑上一擔百斤左右的穀子去碾米房碾米。

  奶奶有着她的自私,對別人,對兒孫。

  清楚地記得有一回,她從娘家侄子那拿回來一盒白色粉筆,我端着整盒粉筆馬上跑出去向夥伴們炫耀,並把一小截粉筆(那時候粉筆是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其愛不釋手的程度與現在的洋娃娃遙控汽車完全可以相媲美)送給了其中一個小玩伴,不知道怎麼被奶奶看見了,她馬上把一盒子粉筆全部砸到地上,然後又撿起盒子追着我在我頭上敲打,那時候我不到十歲。

  老人喜歡蓄積零食,奶奶也不例外。平日里,姑媽伯父他們回家,或者過年過節給她買的罐頭、餅乾、花生糖、瓜子什麼的,她都藏匿得好好的,從不放在桌子抽屜椅子等明處,怕我和弟弟去拿。所以,從小我們就幾乎沒見過沒吃過她的存貨,同時也從不主動去她房間討要零食吃,一旦她主動拿給我們這些零嘴,要麼是食物表面長霉了,要麼是味道變質了,我們也不敢吃了。

  到了高中,奶奶對父親母親突然間心生埋怨,說不贍養她生活費(父親與伯父有君子約定:伯父是工人,贍養奶奶的生活費,父親務農,就贍養糧食,分工很明確,早年也是經過奶奶同意了的。),又說每年給的糧食太少(其實在村裡老人當中,父親母親給的是最多的,每年給她一個人八百斤,有些人家兩個老人,都只有六百斤),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鬧,你們回應越激烈,她越癲狂越有勁。農忙時,不再幫着煮飯曬穀子了;鄰居幫忙她就祖宗八代地破口大罵;幾分菜地也不種了,你們種好了,她直接去踐踏去摘取。那時候,我特別迷惑她所說的所做的:為什麼一位母親,如此恨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惜喊天罵地的詛咒孩子一輩子都倒霉運不幸福。當時以為她就是純粹的性格硌人,因為聽說和爺爺吵架的時候,她採取的方式很僵硬很直接,沒有任何迴旋餘地,直接奔池塘尋短見。現在想想,後來這十多年母子的格格不入,主要還是她想選擇溫情,想感受兒孫們每天的噓寒問暖,想有人天天陪她聽風說雨話家常,可生活在農村的兒女,誰又有多少時間去聆聽去疏通去緩解去活躍老人們心中的塊壘與疙瘩呢!一年365天,南下打工的,守家耕種的,兒子們覺得,只要有得吃有得穿,兒孫滿堂,清閑地過好逐漸老去的日子,就是幸福就是天倫之樂,至於老人們呼吸着落寞空氣,茫然着精神枯萎,幾個做兒女的能懂呢?即使是對待下一代,父輩們也只能是讓他們吃飽穿暖供上學,至於孩子們的思想成長、精神閱歷,做父母的無暇顧及也無力關照,因為不在他們的能力範疇之內。即使像我們現在80后、90后,知識多了,眼界寬了,資訊廣了,等到其父母老了的時候,又有多少人知道去關心老父母的精神需求,給予老父母和新生孩子同等的關愛呢?我們一家四口,對奶奶思維與生活的忽略與淡然,以及後來的冷漠與抵制,才逐漸有了她愈演愈烈的暴躁與烈性,她其實是在找一個發泄心中大塊大塊鬱積的出口!

  在我的成長卡片上,奶奶不是全天候的色厲內“厲”,也有溫暖人心的時候。那些年,組上分給我家二十行茶樹,這些樹是奶奶的心肝寶貝,春天嫩茶葉剛探出頭來,奶奶每天天剛蒙蒙亮,她就準時起床,很精神地走上幾里田塍路,爬上半山腰摘茶葉,到中午才回家,有時候甚至下午兩三點才回。每遇到周末,她都叫我一起去,教我怎麼摘,怎麼才能不把茶葉的頂尖掐碎,怎樣區分陳舊茶葉新生茶葉,到家后,她把我倆一上午的收穫,通過洗、燙、揉、擠、壓、烘,製作成純黑的干茶葉,然後再分一半給我家(奶奶身體好的時候,一直是自己獨立生火煮飯、洗衣種菜。)待到冬天,把初春的這些茶葉取上一小撮,泡在剛燒開的水了,慢慢的看它們漂浮、沉落、舒展,聞起來,香味更加香更加純。於是,第二年的春天、夏天,我仍舊樂意跟着奶奶上山摘茶葉。

  初中一年級之前,我一直和奶奶睡,給她作伴給她暖腳。她的夜晚,沒有孩子愛聽的小故事,沒有兒歌童謠,所以每天晚上,我都是帶着書本上床的。奶奶一直都有做夢說夢話夢哭的習慣,且聲音清晰而洪亮,哭腔悲傷而凄慘,經常把我嚇醒,以為奶奶會痛苦着坐起來捶打我,每每這個時間,我都屏息靜氣,噤若寒蟬,等分貝降低了點,趕緊睡。到了初中二年級,我就再也不敢和奶奶睡了,總擔心她每晚這麼聲嘶力竭的哭泣會傷及她的壽命,恐懼第二天早上起來奶奶全身直挺挺地躺在我身旁。這也許是十多歲的我對生與死的一種敬畏一種虔誠吧。

  奶奶那些年炒菜的手藝不錯,不像一些老太太那樣捨不得油,炒什麼菜她都放幾大勺豬油,辣椒也多,吃起來很爽口,尤其是她親手做的麥子醬、豆腐乳、干萵苣片兒,讓我經常去她那蹭飯吃。到後來她年紀大了,菜里鹽放得太多,無法下口,她再喊我去吃,也只象徵性地吃一點點了。後來在學校聽老師說才知道,人老了,舌頭上的味蕾(尤其是舌尖上的)退化了,對味道的感覺也隨之淡化,這是老人們口味很重的主要原因。

  一段段的往事,就像一幀幀發黃而懷舊的黑白照片,隨着奶奶的離開,有了別樣的靜默與沉思。如果,衰老的這些時光可以像膠片一樣倒回到最初的美好,奶奶肯定也不想自己蛻變成這樣。臨終前的第三天,我通過電話,在這頭大聲地喊“阿婆!阿婆!我是文妹子,我回來看您了!”母親也在那邊反覆強調着這些話語,隨着而來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寂,我突然有錯覺,奶奶可能過一會兒就會哼哼着答應我“文妹子回來了,好嘞!”可這次沒有,無論我怎麼竭盡全力地叫嚷着“阿婆”,她持久地仰卧着安靜着。父親在一旁說:“你再喊喊,剛才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現在她喘氣有點上不來了……”。電話斷了,我以為凶多吉少。到第二天(正月初六)早上8點10分,我聽從姑媽的建議,又打電話,又大叫大嚷,仍舊是寂靜,仍舊是不可名狀的默然。過了一會兒,父親說:“她應該聽見了聽懂了,你剛才喊的時候出眼淚了!”母親說:“你阿婆可能還是想要你回來呢!”說完,她好像有些哽咽了,我的母親,永遠那麼的心軟!我不敢小聲回答,怕自己也會掉眼淚,因為這老去時的凄涼與悵惘!

  奶奶對我的這片掛牽,也許是因為在她孑身一人的年年月月里,我陪伴她的時間最多。她總共兩個孫子兩個孫女,堂兄堂姐都是城裡長大的孩子,只有過年過節才回鄉下來玩幾天,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而弟弟是好動不受管的男孩子,我這個孫女,生在農村讀書在農村,一日復一日的伴隨,是我的漸行漸遠,她的老態龍鍾。

  初七晚上二十三點,憑着一息尚存執着了五天五夜的奶奶終於撇下一切走了,弟弟當時就發了短信給我,可惜手機我八點就關機了,到第二天早上弟妹打電話來,我才知道,我沒驚訝也沒傷感,因為這也是意料當中的,而奶奶也解脫了釋然了,因為哽在喉中的那一口氣,更讓她遭罪!

  從2013年第一天開始,我雖然沒回去送奶奶與爺爺在天國團聚,但心裡一直都有什麼在絆着扯着,甚至正月十一晚上還夢見她老人家又活過來了,很健康很和善,自己做好飯菜,喊旁邊小曾孫女和她一起吃飯。

  今天,正月十三,上午11點,奶奶應該已經寧靜地睡在爺爺身邊了,那裡有鬱鬱蔥蔥的松樹,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野風,還有哥哥、弟弟相鄰,奶奶應該會覺得很熱鬧很高興了吧!

  奶奶,您這些年真的累了,好好安息吧!待到春草綠的時候,或者夏花開的時候,孫女會去看您的!

  ----生命的兩頭需要同等的關愛

  走過指尖的文字,卻連着心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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