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中語

　　家就像一件洗得發白的衣。一直過着波瀾不驚的日子，一切都好似了無牽挂。

　　不過，這是以前的事。

　　2012年的元月，一個陰冷的寒夜。我的小女兒在我滿心的期盼中，趕來與我相見了。

　　我無從知道，連續幾日的陰冷，蓄謀的，竟是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要知道，長江邊的這座城市，慣於一個個慵懶的暖冬。皚皚大雪，可不是常客。

　　晚九時多。醫院。產房門外的甬道，從沒像今天這樣長，這樣深邃。已做過一次父親的我，心中並沒有太多的從容。生孩子，這畢竟是我人生中數得着的，又一件巨大的事。

　　“是個女孩兒。”九點半，工作人員從電動門走出。他將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遞向我的懷裡。

　　面對這個纏得粽子似的嬰兒，我骨肉分櫱的幼苗，我誠惶誠恐，一時激動得不敢接手。她太嬌嫩了，像一件易脆的瓷器。

　　我讓一旁的表嫂抱在了手中。

　　“快快看看吧！”我與一旁的大女兒盈兒迫不及待地湊上了身子。

　　“帽沿口的頭髮怎麼是白的啊？”盈兒指着與她剛剛見面的妹妹。孩子總是有着大人無可比擬的觀察力。我壓根兒就沒注意到。

　　“沒什麼的。”我順着盈兒指向的小手去看，果然見幾團絨毛樣的白髮鑽出了帽沿，“嬰兒總是有着不同於大人的地方，長長不就一個樣了。”

　　非我輕描淡寫。我是這麼認為的。母腹是一個有別於塵世的地方。嬰兒都來自天國，那是一個神秘之所。有什麼稍稍的異樣，是尋常。

　　但一個孩子來到這個世上，總歸是一件大事。不比一棵野草無聲無息的破土而出。何況是我的親骨肉。孩子安置下來后，忍不住又一次掀帽細看。

　　燈光下，白白的頭髮散亂着。

　　一種叫擔心的心情，突然間聚攏起來了。隱隱地，星星點點地跳躍在心尖。

　　是胎髮吧，長着長着，也就好了的。

　　或者是缺微量元素吧。

　　抑或？

　　……

　　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直到此時，我仍沒想過，我的孩子會怎樣怎樣。

　　但一顆心，還是強作鎮定不下來。是什麼在作崇呢。怪怪的。

　　掏出手機，上網。查看。

　　立即有很多答案。大多是“缺微量元素”、“一種天生胎毛”、“白殿風”等的解釋。也有說到一種叫白化症的。

　　網上的東西，良莠不齊。甚至不着邊際，難以讓人信服。

　　不理也罷。不如問問現實版的醫生。

　　來到值班劉醫生辦公室。問及此事，她早有準備。這是一位漂亮負責的好醫生。永遠也忘記不了她滿臉的真誠，以及那雙善解人意的目光：“我認為你女兒是白化症。”

　　我腦子“嗡”了一下。

　　直到現在，憶起劉醫生說這句話時的情景，腦子裡，還有“嗡”的一聲的餘音。人生中，記憶猶新時刻無數。唯此，一生刻骨銘心，再也抹不掉。

　　“不過，也不要緊，只是外貌與眼睛的影響。與智力無礙。”善良的醫生，轉而安慰起我。

　　白化，我何嘗不知。高中生物課，遺傳那一節，現在憶起來，歷歷在目。那時覺得，這些知識，與生活相距甚遠。

　　怎麼偏偏會輪到我呢？輪到我剛剛出生的女兒呢？太滑稽了，這一切，都是誰安排的。

　　當晚，在電腦上，我瘋狂地搜集着有關白化的資料。逃避不是辦法，最好的辦法是接近與靠攏。因為，這是我從今夜起必須面對的事實。

　　第二天，蓄謀已久的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給妻做飯，送飯。給女兒洗尿布。忙裡忙外，醫院與家的路上，來來回回，我低頭不語。如果真有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上天奚落了我。

　　我的天塌下來了。我的孩子與別人的不一樣。長着不一樣的頭髮。不一樣的眼底。什麼是幸福，能有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與別人家一樣的孩子，就是幸福。滿世界的糊塗人啊，活在這世上，爭什麼，你們都是那麼幸福……

　　幾日之後，母女出院。我們從醫院回到了家裡。

　　一切都靜下來。生活復歸到以前。生活又有別與從前。多了一個與我命運息息相關的嬰兒。

　　有時，看着懷裡熟睡的孩子，恬靜嬌美的臉蛋，我又會重燃起信心。這麼漂亮的女兒，簡直是上帝饋贈給我的天使。她，將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毛髮白又怎樣。眼底紅一點又何妨。世界就是由億億萬萬個有差別的個體組成的。單調是無趣，豐富乃多姿，有容方博大。所謂異樣，也是相對的。可以預料的是，如果我們不刻意強調，在她自然而然地成長起來的意識里，別人才是異樣……

　　由此，我應該感謝上天，而不是怨聲載道。

　　慢慢地，她會笑了。會鬧了。會玩了。會吚吚學語了……

　　她並沒有什麼異樣。回頭想，倒是我先前在心裡過分地強調了異樣。

　　慢慢地，我心情平靜下來了。我停下了詛咒，復活了父愛。我愛我的女兒，勝過愛世間任何一件寶貝。

　　她何止是寶貝。

　　作為一個經年累月塗抹文字的人，為了給她物色一個心儀的名字，我費盡了心思。一個名字，難過於我寫過的任何一篇文字。

　　我太在乎我的女兒了，哪怕是一個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名字。

　　那天，我抱着她，悄悄地對她耳語。我說：你跳動着的一顆心，勝過我跳動的三顆心，假如我有三顆心。

　　靈感降臨：“蕊”字“三心”。女兒姓胡，蝴蝶花中語，何不就叫“胡蝶語蕊”。(‘蝴蝶’也可寫作‘胡蝶’）

　　自此，每天,從家門出出進進，上班下班，四趟，我比大街上哪個男人的步子都邁得匆忙。

　　家像一件五彩的新衣，日子開始繽紛起來。

　　因為有你，這隻在花中語蕊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