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沒人領取的相片

　　那晚，屋檐冷清清地滴着秋雨。隨意翻開床頭布滿塵埃的相冊，想整理時光的碎片。不經意間，一張發黃的相片滑落地板，相片中一道美麗而憂傷的風景，如濺在窗前的雨珠，惹亂心扉，讓久藏的思念情愫禁不住在心底蕩漾開來……

　　這是一張沒有主人來領取的彩色相片、這是一份珍藏心頭十八年的灰色記憶……

　　那是1991年的夏天，初一放暑假回家。記得那天天氣好悶熱，炙熱陽光烤得地面火辣辣的，枝頭上的嫩葉，生機消失殆盡，不遠處的山頭，厚重的烏雲壓得很低，罩住山尖，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逼人氣勢，偶爾一股熱浪席捲而來，嗆得行人口喘息不已、眼冒金星。

　　剛到村口，看到一群青年男女，頂着烈日，把一個打扮別樣的中年男子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開懷大笑，興高采烈在談論什麼似的。小時候很好奇，無認村裡什麼事都要跑去看過究竟，落得媽媽經常責備我說，“地上的事都有你份，天上的事也少不了你。”擠進人群，踮起腳尖看了看，原來那中年男子，是在我們小鎮方圓幾十里都家喻戶曉的照相師，我們叫歐師傅。與其說照相師，還不如說是以照相為生的手藝人。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鎮里只有一家照相館，像歐師傅以照相謀生的人就更少。為了攬生意，歐師傅經常風裡來雨里去，挎着一台老得掉牙的海歐牌照相機，到田間地埂、桑園菜地、庭前院后，上門給人照相。歐師傅照相從來不收取押金，也收不到押金，因為那時照相是很時尚、很奢侈的前衛消費，大都捨不得花上一元錢，照上一張無關於他們生計的相片。歐師傅往往還要花言巧語，動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磨上半天功夫。咔嚓……咔嚓……，連騙帶哄似的匆匆按下相機的快門，就地取景給那些早已心動又緊握錢袋子的年輕人照上幾張，趕緊沖洗出來，送到村裡，讓年輕人看到相片里的亮麗自我時，愛不釋手，情不自禁地打開了自己的錢袋子。

　　三伏天，或許是太熱了，久經烈日風雨的農村人，在這眩暈的天底下，也呆不了多久，匆匆找到自己的相片，者或是貪婪地欣賞一番別人靚影后，象棒打的鴛鴦各自散去了，留下歐師傅滿臉的惆悵，曬在路邊。歐師傅神情沮喪，拿着一疊沒人領取的相片，讓我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他說有一張相片四個月了，還沒人領取，來了四五趟了。出於好奇，想目睹那神秘主人的風采，爽快答應了歐師傅。

　　歐師傅從挎包的底層翻騰了一陣，找出了一個邊角都受損的紙袋，兩手指輕輕地夾了一張相片出來遞了給我。“這是我大姐，什麼時候照的？我大姐回來過嗎？……”仔細端詳相片里的大姐，沒等歐師傅回答就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大姐短頭髮，燙得很平整，落肩處略卷，在閃光燈的效果下，呈淡淡的酒紅色。憂鬱的眼神，仍然掩藏不住微笑的臉，青春活力，芳香四溢。大姐穿着一套粉紅色的運動服，好象沒有下過水的，轉角和曲線特別明顯，跨在一輛嘉陵摩托車上。那摩托車是歐師傅的照相道具，是村裡方圓幾十公里唯一的一輛摩托車，年輕人大都親密過它，當偶像和它拍照留念。相片的背景是一叢硬竹，竹葉很青翠，還有許多沒有舒展開的針葉，嫩黃的，小時候特別喜歡抽出來吃。竹桿高風亮節，硬朗朗的。從相片的背景和大姐的穿着來看，應該是陽春的三月照的，印象中大姐那次從南海回來還特意去縣城的中學看過我，帶了些我喜歡吃的香蕉。大姐來時我正在上課，徵得老師同意后，跑了出來，和大姐在走廊上聊了幾分鐘。大姐怕影響我上課，塞了50元錢給我，就急忙回家了。彈指之間，轉眼又四個多月沒見大姐了，拿着大姐的相片，匆匆跑回了家。

　　大姐的房間空蕩蕩的，沒有見到大姐。睡過的床鋪捲起來了，母親把它抱裹好了，一台大姐夢寐以求的腳踏衣車，被紅綢布掩蓋着，衣車頭收藏在抽屜，看樣子大姐好久沒用過了。窗戶的轉軸織滿了蛛網，貼在床頭壁畫，耷拉的邊角積着塵土，或許是太久沒人睡過，沒有人氣了，瀰漫春潮的水氣。

　　“媽，大姐回來過嗎？”母親眉頭蹙縮，眼神有隱隱作痛似的，“三月份走後……好象是沒有回來過？”媽媽吱唔唔地回答，“還以為她寫信給你了。”“我剛才領了大姐的相片，照得很好。”我遞給母親看。母親還沒正眼看下相片，兩顆黃豆般大的淚珠就在眼眶裡打轉，看着母親淚花映照出來的大姐，柔情似水。“媽，你流淚了？”“不是，太想你大姐了吧。”小叔不知什麼時候從田裡回來，接過我手裡的相片，胸脯突然一震，轉開了臉，鎮靜自若似的拭了下眼角。我心裡覺得納悶，以前無論誰的相片，都會搶着看，說長評短的。“大姐在哪裡了？大姐有什麼事嗎？……”母親坐在灶頭前，淚水已布滿了面頰，神情獃滯。在我強烈的追問下，小叔告訴了我，大姐已走了差不多四個月，那時因為我是在備中段考，所以沒有告訴我。我緊緊攢住大姐的相片，跪伏在母親的雙膝下，頭深深的埋在母親的懷裡，“媽，這是真的嗎？……真的嗎？……母親任憑我瘋癲般的錘打，用那粗糙得快要裂開的雙手，給我擦拭滿面的淚水。

　　大姐，花樣的年華，一顆還未在春天裡盡情綻放的花蕾，就匆匆謝幕於那春風裡。守望着相片上的大姐，我的心靈深處時常閃過大姐呵護下的任性，腦海深處時常記憶牽手大姐走過的春秋童年。大姐，你停留在過去望着我，我掀開今生來守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