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煙柳朱顏夢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pp958
---記司馬青衫西樓驚夢
抬頭望,是一輪皓月,碧海浮遊,傾灑滿地分錯的月影。香滿襟,是菊花的幽芳,落花滿地,兩袖籠着動人的無情香。
我在月下斟一杯清酒,月光和着釋愁的酒香,三分離愁,七分欲說還休。側眼望去,是臨水照影的海棠,如雪凝在皓澈的月光下,如同靜思的美人。
我酒未入口,卻已先醉。
於是,我枕着昔年的落花,握起灑淚的舊帕,怡紅的殘燭在不遠處搖曳,瀟湘的綉簾也徐徐遮起,和着耳邊若有似無的怨女低吟,閉上眼睛,月光灑落,如同銀河遺落的清輝。
時間的轉輪突然停止。
一
落花隨水流去,儘管它不知這是否是它最後的歸宿。
我看見夕陽的斜暉穿過我的身體,灑落在我身後鋪滿殘紅的大地上,我知道我只是個過客,這個夢境里的悲歡離合,都與我無關。
突然我看見了她,羅裙落地,柳腰輕彎的她,側臉沐暮色點染,美過了所有夢境所能幻化出的華麗影像。
她罥煙眉點霧,含情目婉轉,玉靨凝愁,朱唇含憂。她輕輕彎下柳腰,柔弱如即將摧倒的玉樹。雲鬢微松,如同墨染的絲帛。
我呆在原地,辨認不出該去的方向。
她手把一柄秀氣的小鋤,一點,一點,掘開潮濕的泥土。然後,她抖開一方絲帕,裹着的花瓣如折翅的蝶般紛紛落下。
為花立冢,要痴心若如何者才會有這般遺世的舉動?
我躲在分錯的花枝后,看她一點點將花瓣埋起。香風旋起滿地落紅,紛紛揚揚,濕涼的露水沾濕了我的衣襟。
那一刻,是素女撫起琴弦,宓妃舞開玉袖,如珠打玉階般的泣聲落入我的耳朵:“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她抬起玉容,眼角閃爍着流珠的微光,暮色在她身後垂空渲染,落花飛過她憐弱易碎的側影,彷彿是飛向天涯。
我突然害怕,如她一般的紅顏一朝老去,世上還有什麼可稱得上是美景?
她守在花冢旁,泣盡了春風全部的嫣然風光。
我轉頭,看見一個軟玉般的少年,美目凝星月之輝,唇角染萬種情思,迎花浪靜立,秀眉靜目間,全是痴茫的幽情。
不遠處的花枝上有一圍玉帶,暗啞的光芒,素麵映落紅,竟刺痛了我的眼眸。
我如過客應做的一樣走遠,只來得及感覺到,那對有着痴茫眼神的公子紅顏,千般情結應從三生三世前解起。
二
一雙玉色蝴蝶從我眼前翩然而過,飛過了一處素凈的屋檐。
我看見她倚在半開的小窗前,綉扇倦搖,眼神投向無盡的遠方。
她冰肌凝玉,月容含倦,杏眼如同濯水的明珠,丹唇如同點砂的蘭瓣。
閨閣中的淑女,再沒有比她更端莊如同楊妃的了吧?可是她的眼神,那麼倦,那麼空,如同尋不到歸巢的倦鳥。
她倚在窗前,痴茫的神情一如我所見的那對落紅中的公子紅顏。然而她的眉眼間滿是疲憊,是什麼使她這麼累?是名門淑媛的光環,還是情不知所歸的惆悵?
我知道,她好想歇一歇。
任是無情也動人。我突然想起這句話。
我轉身,暮色灑滿那處素凈的屋檐。
三
隱約地,眼前現出輝煌的殿宇,卻籠着散不去的霧氣。
她穿着華美的宮服,負手站在雕玉的欄杆前,雍容的面龐,絕色卻已失卻了笑容。
我突然感覺到她驚心的寂寞,透過霧氣劃過我眼前的暮空。我明了,那是深宮。只有深宮中的女子才會那樣華美,也只有深宮中的女子,才會寂寞得連瞳孔都變得透明。
一粒香櫞在她腳邊滾落,散盡了所有的芬芳。
再多看一眼,我就會被她徹骨的孤獨勒得窒息。
走開時,我卻感到撕心裂肺般的憐惜。
四
我走到不知流向何方的逝水旁,遠遠望見一片離去的孤帆。
依稀可見舟頭靜立一個曼妙的女子,迎着暮色,雙袖輕攏,只見淡淡的烏髮玉首,素裙百褶,她應是,清麗如濯水白蓮的女子。
離舟遠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冥冥中我感覺到,她的眼中盈滿了碎玉般的淚珠。她要去哪裡?一片孤帆,一個纖柔女子,會去哪裡?
我看見岸邊一株綠柔凝蠟的芭蕉,隨風輕擺,像是揮手送別。
離別?她一片孤帆,決絕地離開了這片一定有她意氣歲月的土地?
晚風送來她的低吟,淡淡的,已無淚的聲音。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我的聲音突然哽在喉中,那一聲平安,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也說不出口。
舟上的她卻已背過身去,晚風和着微微的低泣,吹向長空盡頭的暮霞。
五
她枕着一包柔軟的芍藥花,卧在落花鋪成的夢境里,花靨微紅,唇角有一抹洗盡鉛華的微笑。
我在花鏡之外凝望着她,不敢驚動她那使世界停止了的美好。
需要多自由的靈魂,才能如她花中仙子一般枕紅而眠;需要多清美的性情,才能如她一般褪盡俗塵地微笑。
她是個怎樣的女子,是否是月下一笑傾城,霧中回眸風流的女子?
暮靄沉沉,飛雲染着濁厚的金色,掠過長空。
她仍睡着,不知夢到了怎樣的良辰美景,笑得嫣然動人。
我被她的芳華迷亂了視線,暫時看不見,不遠處一彎東流的逝水,映着天上濁金的飛雲。
也暫時看不見,唇角染笑的她,腮邊有一滴晶瑩的淚。
六
檀香這樣濃,使我出現了一瞬的恍惚。而那一瞬間,我看到了菩薩慈悲的笑容。
她背對着我,跪在拜墊上,素衣朴凈,烏黑的髮髻挽着白紗,微微頷首,我隱隱聽見了細碎的誦經聲。
我抬頭,暮色愈沉,晚霞凄麗如同佳人回眸含淚的淺笑。
她如同一塊不染纖塵的美玉,冰傲的氣息與檀香奇異地相融,雖然她背對着我,我卻依然感覺到她那麼冷僻,又那麼慈悲。
而我也有如此多的悲傷,說給她聽,她能捻起佛珠,淡然地對我微笑嗎?
不,我不能,因為我只是過客。冥冥中不知是誰告訴我,她也是個過客,她是這滾滾紅塵中的過客,她註定無法同塵世中人一樣地悲喜,因為她太過潔凈。
我不敢走近她,我怕污濁了她的潔凈。
只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轉身離開的一剎那,我寧願相信這句話是騙人的。
七
殘花敗葉落滿了空空的院宇,檐下陳舊的風鈴發出啞然的叮噹聲。
仍可見那個落滿塵埃的棋盤,上面曾經落下黑白的交錯,那時窗外的天空一定清澈如同下棋女子溫柔的眼神。
如今,棋冷,盤空,人不在。
恍惚間我看見她蹣跚走過,芳華盡凋,淚已泣盡。我明了她是這裡曾經淺笑舉棋的女子,很想喚她回頭看看,看一看這個有她錦繡流年的地方。
我剛想開口,卻猛見一匹赤眼的惡狼,風一般撲向那如風中折柳般的女子。
她不躲,不退,仍那樣蹣跚着,彷彿那惡狼是她宿命的劫。
風捲起枯枝敗葉,湮沒了她蹣跚的身影和撲去的惡狼。
我愣住。
隱隱聽見落棋的輕響和女子溫和的笑聲。
我落荒逃出這院落,不敢想她現在如何。
八
青燈昏暗,佛像上結滿蛛網。
正如佛被世人遺忘一般,這裡如同角落裡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靜靜地躺在那裡,頭倚着佛像的膝,倚得那麼緊,彷彿想得到佛的庇佑。
她嬌柔的身子裹着朴舊的青衣,背對着我,隱隱聽見她穩靜的呼吸。
她是哪家受傷了的孩子,拋了紅塵萬事,躲進這遺世的角落,只願意相信佛的慈悲。
她一定也有過風華絕美的時光,一定也曾經在繁花靜水間搖扇淺笑,逐蜂踏蝶,那時春光一定明媚得讓人產生美好會永恆的錯覺,天空明澈彷彿永遠不染塵埃。
她在回憶嗎?那她會不會在無望的夢境中,仍能找到希望?
不能。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
九
一聲清鳴衝進我的耳朵,不可一世的銳氣和已入遲暮的疲憊矛盾地混合在一起。
我心驚地抬起頭,那隻高貴的雌鳳卻把如火的眼睛埋進了無力再振起的翅膀中。
是不願意讓我看到她黯淡下去的瞳孔嗎?我轉頭,看見青石凳上坐着一個女子,遍身綾羅,珠光寶氣,卻照不亮她哀傷的面容。細長的鳳眼還遲遲閃着不願淡去的光,這雙眼睛曾經多麼銳氣逼人,而她,曾經在多高的巔峰,看多少人仰視着她。
她不在乎多少人嫉妒他,憎恨她,她那雙如火的鳳眼始終傲氣地上翹,她一直相信她可以藐視所謂的因果輪迴。
可是她為什麼疲憊了,為什麼黯然了,為什麼雙眼不再明烈如火了?
我抬頭望着飛逝的暮霞,原來是,一切都該結束了。
若她累了,就歇息吧,別再回憶那不可能重來的過去了。
十
陳舊的紡輪吱吱旋轉,織着布,也織着時光。
她稚氣未脫,眼眸中卻帶着深知世故的淡然,眉眼溫靜,素手輕轉着紡輪。
老舊的屋子外,夕陽灑落淡金的餘暉。我恍然,原來暮晚之時,已再無富貴清貧之分,反而是這貧舊的院落,少了幾分追憶舊事的睹物思情。
她沉靜如同乖巧的幼童,慢慢轉着紡輪,眉心有化不去的憂傷,唇角卻掛着淡淡的笑容。
紡輪輕轉,了此一生,總比曲終人散,流落分離好許多。
我彷彿聽見她這樣的心聲。
十一
那盆蘭草幽芳襲人,彷彿是遠離塵世的仙境中物。
我看着守在蘭旁的她,鳳襖霞帔,定是受了無上的榮耀。
然而她望着那盆蘭草,笑容那樣悲傷。
她娥眉纖秀,美目凝露,如同玉砌一般。然而她的鬢角沾滿風霜,如同潔玉在風中搖擺,再看不到本來的顏色。
她也曾笑靨如花壓過奼紫嫣紅的吧,即使她的韶華,短暫如同鏡中花影。
我和她一起發出一聲微微的嘆息,卻聽到了心碎的迴音。
十二
畫樑上香塵落盡,窗外暮色紅艷如血。
我看見她決絕地轉身,走向夕陽的深處,始終沒有回頭。
她絕望地愛着,因為情註定是她的劫數。
我亦轉身,看見一片如潮的晚暮。
月滿西樓的時候,我醒來。
臉上還殘留着花枕的余香,手中的舊帕已被握出了點點的溫度。
那杯酒攪碎了月光,映出殘缺的月影。
我終於明白,無論夢境紅塵,人都有太多惆悵難以釋懷,就像我一夢醒來,一見月上梢頭,就不禁愁上心頭。
我已不知身在何處。
於是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如此咸苦。
不是酒。
而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