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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朱顏改---廣州印象之一百一十五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只是朱顏改---廣州印象之一百一十五 標籤:萬曆十五年

  那天也在下雨,淅淅瀝瀝的梅雨連續了許多天,把牆腳和人心都淋出了一層白毛。早上,他送貨到了一個院子。廣州這種帶院落的平房很少了,嶺南的廣府民居,連達官貴人也無權享受,偏偏裡面住了個面目慈祥的藏族老太太。老人半身不遂,接過快遞件臉上現出難得的紅暈。快遞員以前辦過廠,善於與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他笑着對老人說,是您的孩子寄來的嗎?冬蟲夏草,現在比黃金還貴。長期服用有長生固本、延年益壽的效果。

  老人笑着搖頭,望着頭頂說,是他寄來的,這是川西草甸高原的特產。

  快遞員朝老人示意的方向望去,掛在床頭牆上的是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聽老人的解釋,他知道,鏡頭側面收進的是白雪皚皚的康南第一峰格聶神山。延綿的山巒氣勢萬千,雪峰直插雲霄,一旁的奪魂峰俯首耳際,卻不失嫵媚姿態,真像神王的愛妃。山下萬紫千紅的草甸上,一個英氣外放的康巴少年騎着一匹駿馬,向著雪山頂上的落日奔駛,他的身後坐着一個少女,烏黑閃亮的幾十條辮子在馬背上上下翻飛。少女有一側的臉頰貼着少年的後背,眼睛掃向鏡頭。瓜子臉,高原紅在黑白照片上不顯眼,只留下淡淡地暗色。

  老人可能獨居很久了,說話都有些詞不達意。小夥子,雨下大了,你就耐心躲雨,聽我講個故事。

  老人告訴他,她家在康區,誕生康定情歌的地方,包括現在的川西、甘南、滇西北和昌都地區,被世人稱之為香格里拉。她是一個土司的女兒,與鄰近一個土司的兒子青梅竹馬,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康巴少年。這張照片是解放軍的一個團參謀長照的,在五十年代初一個美麗如畫的秋日黃昏。那晚,兩家土司當著大軍的面約定,三年後秋高氣爽的旺果節舉行婚禮。康巴少年嘟噥道,大軍首長說了,招我當兵去,三年不一定回來。少女大大方方的說,你不回來,我就走到你家裡去等。一屋人哄堂大笑,大軍首長也為藏族姑娘的勇敢潑辣所感動。團參謀長說,三年後,我用馬鞭攆他回來。姑娘這時才感到羞怯,捂着臉,跑到屋外去了。

  三年後他沒有回來,三十年後也沒有回來。

  五五年五月,達賴一行由內地返藏,途徑康區,煽動起了武裝叛亂。這場叛亂延續到六十年代初,國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才平息下去。在後期,姑娘的父親也被脅裹進去了,成為浩浩蕩蕩逃命印度的七千名康巴漢子中的一員。而參加平叛戰鬥的未婚夫卻下落不明,團參謀長告訴她,在亞東的最後一場追擊戰中,她的未婚夫失蹤了。民族改革后的自治州政府,沒有把她當做敵屬,仍然作為藏族後備幹部培養,送往設在咸陽的西藏民族學院學習。只是她學業結束后,死也不肯回故鄉甘孜了,誰做工作都不聽,最後留在咸陽一個局裡當了一名會計。她一生沒有結婚,感情還停留在那個秋日黃昏的茫茫草甸上,那匹奔騰的駿馬,帶走了她一生的愛。

  八十年代初,在以前那個團參謀長的幫助下,她調動工作,來到了花城哥哥身邊。父親被叛軍脅迫走時,哥哥正在廣州求學,她則在未婚夫家玩,兄妹倆躲過了那場戰亂。哥哥把讀書時買的院子讓給她了,一家人搬到了郊外單位宿舍。到廣州后,她平時嚴守着研究院到家裡的兩點一線生活,節假日就到哥嫂家,與侄女嬉鬧玩耍。直到有一天,哥哥嚴肅地告訴她一樁事,才把她的波瀾不驚的生活節奏打亂了。境外來信,她的未婚夫沒有死,負傷昏迷后被叛軍捕獲了。代本要殺掉這個紅藏人,幸虧阿爸在跟前,說是自己的侄子,才得以保全性命。

  後來境外的消息越來越多,父母的晚年和去世,全虧了他這個未婚女婿的關照和操辦。不過這些年來,他被洗了腦,參加了中情局“康巴游擊隊營地”訓練。成為突擊隊中層負責人,常常偷偷帶人越過邊境,在西藏製造事端。他在一場槍戰中被俘了,判刑十年。當地政府來信,請他們兄妹作為親朋,去一趟獄中,勸他改變立場,為民族團結貢獻一份力量。兄妹倆正準備動身回去時,哥哥因病去世了。擦乾眼淚,她獨自一人西返,在牢里見到了花季時的戀人。兩人白頭相對,無限傷感。從那時起,她每年回一趟故鄉,直到幾年前中風倒床。

  牢里相約,出獄后相依為命,又成奢望。他釋放后成了自治州政協委員,這是他的身份帶來的必然結果。一個落拓的貴族,又是逃印後期的中層軍事負責人之一,他能棄暗投明為國家服務,為自己的同胞到處奔命,給他一個位置又算得了什麼。他去年才到過廣州一次,還是出差路過。他不願走了,她勸他回去,小聲唱起倉央嘉措的情歌:

  最好不相見,

  免我常相戀,

  最好不相知,

  免我常相思。

  國家的事,大過兒女情長。最後,他三步一回頭走了,燈光下的身影,顯得那樣孤凄而暗淡。

  中

  這是做快遞的朋友講給我聽的,故事很凄美,卻無結局,總讓人心裡戚戚然。我對這種大歷史中的小人物命運很感興趣,幾次對這個朋友說,再有這老人的快遞件,千萬叫上我一道去派送。

  機會終於來了。

  快遞員一臉興奮來到倉庫,交了我們公司的貨后說,今天有那個老人的件,你去不去?

  去。

  別忙,我先打個電話。他掏出手機,對照面單按起數字,不一會兒,那邊通了。不是蒼老的口音,而是很高昂的中年婦女的口音。誰呀,什麼事?

  你家有甘孜來的快遞件,請問,家裡有人嗎?

  甘孜?又是那個人,他害了我姑媽一生,姑媽死了他還不放過。

  什麼?老人去了?我搶過手機,不由深抱遺憾。

  剛走幾天,一碗蟲草燉雞隻聞了一口香味,就含笑而逝了。

  快遞員接過手機,又說,快到中秋了,遠方客人送的是節日禮品哦。你在家,就等我一下,十分鐘到。

  我們藏人不過中秋節。女人不耐煩地衝口而出,隨即又想起什麼,轉口說道。哎,來就來吧,我也正好有件要寄,省得跑郵局了。

  我們到了那個院落,女人早就候在門前了。她接過包裹簽了字,又遞給我們一個很小的包裹。快遞員填單問地址,竟是那個高原草甸。女人不好意思說道,我沒有回去過,不知對不對。我不由得告訴她,沒有錯,那裡是中國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你的爸爸和姑媽,就出生在那裡。----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他呀?

  誰呀?哦。女人馬上醒悟了,不無譏誚道:早年的目標是解放西藏,中年的奮鬥為西藏的自由,晚年的理想又變成了同胞的幸福。如此朝三暮四,我實在搞不懂這個沒成真的姑父到底追求什麼?其實,我們都是無足輕重的水珠,即使被推到風口浪尖閃亮得一時,但終歸默默無聞淹沒於歷史大潮之中。何如一直順潮而動,還能得到一份安寧。女人嘆息一聲,又補充道,這是姑媽臨死前幾天念叨的,我可沒有這麼深邃的想法。

  裡面是什麼東西?快遞員又問道。

  一副老掉牙的照片,人物都模糊不清了,一直掛在姑媽的床頭。姑媽臨終前幾次叨念,要我千萬別忘了,把照片寄給他。她要魂歸故里,死後相依。

  下

  我不是作家,沒有採風權,也不是記者,沒有採訪權。不能核實,諸君莫怪,只能把所見所聞如實地搬上電腦。就像上篇馬來亞的姑娘一樣,是從人性的角度,揭示時代的荒誕;此篇恰好相反,是站在歷史的高度,俯瞰渺小的眾生。打字打到這裡,我不禁想起倉央嘉措的另一首詩歌,豪放洒脫,現代人都失去了那種情懷。

  住在布達拉宮,

  我是全雪域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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