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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農民

手機:M版  分類:現代散文  編輯:小景

我是農民 標籤:今天我是升旗手

  我是農民

  梁才

  1979年的中考失利,使年僅16歲的我當上了徹頭徹尾的農民。由於年紀尚小,在生產隊只能算半勞力,每天便跟着母親隨一幫婦女上山勞動,或翻紅苕藤,或扯草,做一些手腳活路。火辣辣的太陽照在臉上,汗水時時迷矇了雙眼,幾天功夫,手背、手腕便被各類茅草劃上細小的口子,汗水浸來,鑽心的疼痛,人便黑瘦下去。體力的付出和身體上的折磨尚能忍受,最難熬的是心理上的摧殘。其一是有好心的婦人時時念叨:遭孽啊,這麼年輕就背太陽過山,這輩子咋辦喲,誰叫你不好好讀書呢?每當聽到這些話我便恨不能鑽入地縫,像蟲子一樣死去。其二是女人堆里粗話葷段子特別多,三五個女人以講床上的事為樂,怎麼做,做幾次乃至於細節感受均說得津津有味,說完便相互起鬨,罵一陣,鬧一陣,笑一陣,山坡上充斥着放蕩淫穢的笑聲。末了,便有人提示:你們嘴上積點德嘛,這裡還有一個“黃花閨女”喲。每當此時,我便心在滴血一般疼痛而憤怒,但敢怒而不敢言。我只能採取兩個辦法,一是掉隊,遠遠地掉在後面,一邊扯草一邊默念古文詩詞,讓身子在太陽下流汗,心靈在文山詞海里徜徉;然而,時不時那些葷段子便像風一樣飄來,使我不得安寧。二是用紙塞耳朵,強迫自已不去聽到那些醜陋不堪的語言。令我甚為驚異的是,在封閉落後的山村,人們視自由戀愛,男女情感為大逆不道,為什麼講起床上事來確津津樂道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三個月,我忍無可忍,便找到隊長,要求和男勞力一起出工。隊長問為什麼?我答:她們要亂說。於是隊長哈哈大笑着答應了。事後,隊長也在大會小會上說過此事,他告誡那幫女人,有些事是只能做不能說的,有些事是只能說不能做的,要分清楚。

  和男勞力乾的都是重活,如挑糞上山、給玉米培土上行,撻穀子、挖乾田等等。和婦女出工我的工分是5分,調到和男勞力出工后漲到了6分。儘管挑的是80斤小尿桶,但由於坡陡路窄仍是十分吃力,特別是上到二台土時,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腿越來越軟,想找一個地方擱一下擔子又四處不平,只能氣喘吁吁,跌跌撞撞將一挑糞水硬挑上去,到了地里便只剩三分之二。此時,便有人大聲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啊!又有人附和: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只是黙然無語,跟在大男人身後,咬着牙盡量不掉隊,別人桃一趟便跟一趟,待到隊長喊“收工”時往往自已正奮力爬坡。男人們也說粗話、葷段子,但說得大氣,說得有力,甚至說得有些解氣。比如,在山坡上遠遠望見山下走來一位頗有風姿的女人,大家便議論一番,如何如何,這般這般,用思想和語言剝光了她的衣服,像褪去一頭母豬毛一樣,只剩白花花的肉。也有人高聲唱山歌,如“摘花戴,摘花戴,露水冬冬打濕鞋;青布圍腰花領帶,燈籠褲腳花繡鞋;提個藍子去找菜,菜園走出情郎來;情郎性急有些忙,三步兩步走攏來;小妹情話才開口,情郎把妹抱入懷。”男人們無論說什麼騷言雜語,有一個原則,只針對已婚婦女,絕不對小姑娘亂說亂想,否則便被視為大逆不道。

  和男人一起幹活,苦和累自不用說,但精神十分愉悅,至少可以證明自己是男人了,這是最為驕傲的地方。和男人在一起,我學會了插秧,撻谷,開溝,上行,甚至學會了犁牛,掏井。在農村,這是一個男勞力的基本功。最大的苦惱是沒有文體活動,信息閉塞,不知外面世界是如何變化的。生產隊訂有一份《四川日報》,但只送到隊長家裡,偶爾能看到一兩期,那也是十天半月之後的事。白天辛苦勞作,夜晚便在小油燈下讀書看報寫詩作文。稿子一篇又一篇往縣文化館寄,文化館老師不厭其煩一篇又一篇退,每一封退稿信都付有一封信,或鼓勵或指正,其情殷殷,其意切切,使我記住了三位老師,周叔勛、徐伯榮、蔣中菁的名字。我曾報怨農村業餘生活的單調乏味,將苦惱說出來,不料引來一幫男人的大笑,他們說:讓你媽媽給你張羅一個姑娘吧,把婚一結你怕巴不得天早點黑哦……說得我臉燒耳熱。

  在農村,十六七歲的男女找對像十分正常。由於我的家在清水河場口邊,每到逢場天,臨近的真武、黃石、乾溝、大洪幾個鄉鎮來趕場的村民都會從家門口過,甚至交公糧,買化肥也經過,便有很多山溝的人家主動上門提親。時常逢場天中午,母親在廚房做飯,我在房間內讀書看報,便有婦人和母親小聲說話,婦人走時,母親笑盈盈地送出去。待吃飯時,母親便在飯桌上當著三個弟妹說,某某某又來說媒,女方是哪裡人,身高長像如何,家裡幾口人等等,問見不見面,我便端上飯碗逃之夭夭,丟下一句:不見,要見你去見。說得母親哈哈一笑。然而,我還是去見過一位姑娘的。那是陰雨連綿的秋天,嫁在大洪鄉離中和區鎮不遠的三姑姑“回娘屋”來了,她家有一小叔子,和我是高中一個年級的,當年也未考上,正在中和中學復讀,三姑姑帶來的信息是中和中學可收複習生,讓我去試一試,這消息令人振奮。又是陰雨天,出不了工,我便跟着三姑姑前往中和。到了中和后,先去中學,校長說復讀只收本校學生,外校的必須上中專錄取線,我離錄取線尚有兩分之差,復讀無望。其時,恰逢三姑姑家二叔子遇車禍,在中和區醫院住院,便順道前往探視。在病房見一黑而敦實的姑娘在忙裡忙外照顧二叔,身着藍底碎花對襟衣服,青布褲子,方口布鞋,見我們進去嫣然一笑,臉上泛起兩朵紅雲。出得醫院,三姑姑問我剛才那姑娘如何?我答:不認識。三姑姑便說她年齡比我大兩歲,能打草鞋、編涼席,是家裡的頂樑柱,輩份上是她家遠房侄女,也合適,問我有無意向,我憤憤答:不可能。三姑姑笑笑說,找到她才是一輩子的福氣。我說,這福讓別人去享吧。

  國慶節前夕,在基建工程兵部隊當工木的父親轉業回來了,他被安排在縣機械廠,成為一名模具工人。父親在得知我的情況后,安慰我說,好好在農村干幾年吧,我早一點退休讓你頂班,去城裡當工人。這對我當然是莫大的慰籍,但我深知那也是遙不可及的事,因為父親尚不到50歲,離退休還有十幾年。自父親回來后,最大的變化是家裡來說媒的人少了,好像大家都知道我不會永遠待在農村。然而,我仍然過着白天上山幹活,晚上挑燈讀書寫作的耕讀生活,時時在夜間一覺醒來,遙想前途渺茫,驚出一身冷汗。

  小春播種開始了,那是一個多月最為艱苦的日子,我們生產隊的坡地多,山坡上多種豌豆、胡豆,三台土以下種小麥。種豌胡豆還好,不用挑糞水,只挑磷肥上山就行,種小麥就夠慘了,先要從一家一戶將糞水挑到生產隊的大糞坑集中起來,兌好水再一一往山坡上挑,一天下來,每個男勞力少則幾十挑,多則上百挑,我那柔弱的雙肩種細細的腰桿哪能承受如此之重?時常在快收工時壓得彎腰舵背拖不動腿。有好心的社員便向生產隊長提議,說16歲的高中生干這麼重的活哪受得了,他有文化,該讓其去加工房當管理員,加工房月月虧損,賬目不清,讓高中生去管吧。終於,在小春播種到一半時,我被派去了加工房當管理員。

  加工房的賬目其實很簡單,碾米、磨粉毎斤收加工費3分錢,小麥換麵條一斤小麥換0·85斤麵條,收5分錢加工費,一筆筆將賬和錢記好收好,每天將錢如數交給財經隊長就行。不曾想第一個月下來我便為生產隊增收加工費300多元,賺小麥近1000斤,這下社員們炸了鍋,紛紛議論以前管理員和工人不知貪了多少。

  在加工房除了不用日晒雨淋,肩挑背磨外,最大的好處是守夜可用電燈看書寫字,一冬三月,我不僅讀完了十幾套中外名著,還寫了十幾篇習作,到1979年底,被縣文化館評為文學創作積極份子,獎品是一套《建國三十年內江文學作應選》,大紅喜報貼在公社門口。文書說,好好乾,爭取成為我們公社的“周克芹”。他也知道周克芹,這令我十分激動。其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已漸漸吹進了山村,第一個喜訊是公社改為鄉,同時開始公開招考部門工作人員,俗稱“八大員”,我曾去報名參加考試,文書翻出戶口簿說,你怎麼才16歲?只有等兩年哦。僅管沒報上名,但讓我看到了希望,對前途充滿了信心。

  在農村兩年,最大的收穫是學會了堅忍,無論多苦多累,心中充滿希望,朝着既定目標勇往前進。在這種精神鼓舞下,1980年我開始發表小詩歌,1982年進入了南津區文化站,走出了我那偏僻遙遠的清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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